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将天际渲染得一片温暖,与记忆中那片残酷战场的血色夕阳截然不同。陈心怡独自一人,漫步到了营地附近的那片海滩。
海,还是那么蓝。广阔无垠,波涛舒缓地拍打着沙滩,带来咸腥而湿润的海风。这片象征着宁静与自由的海,曾是她和马克偶尔忙里偷闲,并肩散步、短暂放松的地方。他曾在这里,指着海天相接处,告诉她他的家乡也临海,他说等他回去后,要驾着船,去探索那些未知的岛屿。
物是人非。
陈心怡站在柔软的沙滩上,任由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角。美景依旧,但她的心却空了一块。那片湛蓝的海水,再也倒映不出那双专注而温柔的、同样湛蓝色的眼眸。
心口传来隐隐的、熟悉的绞痛。她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试图将那股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伤压下去。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个略带迟疑的女声,
“心怡”
陈心怡睁开眼,转过身。来人是伊曼,之前一直主要在马克负责的外科区域工作,一个安静而认真的女孩。
“伊曼?”陈心怡有些意外。
伊曼走到她跟前,脸上带着一丝同情和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手里拿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着的小方块,看起来像是一本笔记本,还有一个略显陈旧的信封。
“这个……”伊曼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来,语气有些低沉,“是马克医生……在他离开前去执行最后一次任务前,交给我的。他说……如果他没能回来,让我找个合适的机会,把这个交给你。”
陈心怡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几乎是颤抖着,接过了那个油布包裹。入手的感觉有些沉,带着岁月的痕迹。
“他……他什么时候给你的?”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发颤。
“就是你们出发去接应伤员的前一天晚上。”伊曼回忆道,“他当时看起来……有点奇怪,好像有什么心事,但又说不清楚。他只是说,这个很重要,请我一定转交给你。”
前一天晚上……原来,他在那时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吗?还是说,这仅仅是他习惯性的、面对危险时的未雨绸缪?
陈心怡紧紧抱着那个油布包裹,如同抱着什么绝世珍宝。“谢谢你,伊曼。”她哑声道。
伊曼摇了摇头,轻声说:“希望……希望他能平安。”说完,她拍了拍陈心怡的手臂,转身离开了海滩,留下陈心怡一个人面对浩瀚的大海和手中沉甸甸的过往。
陈心怡找了一块海边稍微平坦的礁石坐下,小心翼翼地、仿佛进行某种神圣仪式般,解开了包裹的油布。
里面果然是一本厚厚的、皮质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笔记本,以及一个没有署名的信封。
她首先拿起了那本笔记本。封面上,用花体英文写着马克的名字缩写。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翻开了第一页。
里面是马克那熟悉而略显潦草的笔迹,记录着工作中的点滴、病例分析、一些随想,甚至还有几笔简单的素描——当地孩子的笑脸、奇特的植物、远处的山峦。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字迹,仿佛能透过纸张,感受到他书写时的温度和思绪。她一页一页地翻看着,直到……她的名字,猝不及防地跃入了眼帘。
“4月20日,晴。”
“今天医疗队来了一位新的同事,来自中国的陈心怡翻译。东方面孔,看起来很年轻,甚至有些柔弱,但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听说她在之前的任务中表现非常出色。希望她能尽快适应这里艰苦的环境。”
陈心怡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她刚刚抵达大本营不久的日子。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注意到了她。
她继续往下看
“5月15日,晴。”
“下午看到心怡在营地外的空地上,耐心地教几个本地孩子说汉语,她蹲在那里,笑容很温暖,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5月18日,晚。”
“深夜路过帐篷,看到里面还亮着灯。是陈心怡,她在灯下翻阅一本很厚的医学专著,旁边还摊开着写满笔记的本子。她似乎把所有业余时间都用在提升业务和照顾他人上了。我注意到,她几乎从不参与晚上的闲聊或娱乐上,做完手头的事,要么学习,要么就是独自安静待着。有时看到她独自坐在远处看着夕阳,那种孤独和落寞的感觉,与她在工作中的专注热情形成鲜明对比,让人忍不住想去了解,又怕惊扰了她。”
“6月2日,夜,闷热难以入眠。”
“在营地后的矮坡上碰到独自坐着的陈心怡。夜色很深,她似乎卸下了一些防备。我们罕见地聊起了工作之外的事。她向我坦露,来此之前,几段投入很深的感情无疾而终,对方却选择了别人。紧接着,家庭又遭遇变故那个所谓的‘家’也散了。她说得很平静,但夜色也掩不住那份深刻的疲惫与伤心。我问她,选择到这里来,是不是一种逃避?她沉默了很久,然后看着远处的黑暗,轻声说:‘也许吧。但更重要的是,我发现只有在这里,在忙碌到无暇他顾的时候,我才感觉不到那种彻骨的失败和…空虚。只有工作能让我忘记过去。’ 我理解了。她那过度的专注和自律,或许不仅源于责任,也是一条自救的绳索。这个看似柔弱的身体里,承载了太多沉重的东西。”
当她的目光再次掠过那句“只有工作能让我忘记过去”时,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那个傍晚的画面瞬间清晰地浮现——马克在海边突然紧张地拉住她……,带她去看动物大迁徙的场景,并对她说:“你没有做错什么,陈心怡。以前发生的事,是你当时的选择,而事情的结局往往不由个人决定…所以,要原谅自己。”
那一刻,她只是感到意外和一丝温暖,并未完全理解他这些话的深度和由来。现在,她终于明白了!他那些看似突兀的话,并非空泛的安慰,而是因为他早已在那个闷热的夜晚,听她亲口说出了内心的枷锁——感情的挫败,家庭的破碎,以及那份深埋心底的、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失败感”。他看到了她用疯狂工作来逃避和惩罚自己的模式,他听出了她平静叙述下的自我谴责。所以,他才会在海边,用那样郑重甚至有些紧张的方式,试图撬开她自我封闭的壳,告诉她,她值得被原谅,值得拥有新的体验和快乐。他不是在简单地邀请她去看动物,他是在试图引领她,走向一场自我的救赎。
直到接近日记的末尾,在她到来之后的内容里,她的名字出现的频率明显增加了。
“5月25日,晴,闷热。”
“傍晚和陈心怡在海边散步(她似乎很喜欢海)。我们聊起了海明威,聊到了《乞力马扎罗的雪》。她很疑惑,问我为什么海明威,一个写出了‘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的硬汉,最后会选择自己结束生命。”
看到这里,陈心怡的呼吸一滞。她清晰地记得那个傍晚,记得马克当时认真的表情,也记得那个让她敞开心扉的闷热夜晚。原来,他不仅听到了她的故事,更读懂了她的内心。
日记接着写道:
“我告诉她,也许对海明威来说,□□的消亡并不意味着失败,他选择在精神的巅峰期主动离去,或许是为了让某种精神性的东西得以永恒。就像乞力马扎罗山顶那具风干的豹子尸体,没有人知道它为什么要爬到那里去,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象征,超越了生死的界限。”
“但她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满意。(真是个爱刨根问底的姑娘。)她追问,那对于我们这些普通人呢?对于我们这些致力于守护生命的人来说呢?”
“我说(我记得我当时是用一种半开玩笑,但又无比认真的语气说的):‘也许我们更应该做的,是努力守护好每一个具体的、鲜活的生命,包括我们自己的。看到彼此老去的模样,脸上布满皱纹,头发变得花白,然后互相嘲笑对方年轻时的莽撞,或许比追求某种形而上的永恒,更有意义,也更有挑战性。’”
“我说这话时,偷偷看了她一眼。夕阳照在她的侧脸上,睫毛很长。她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笑了起来,没有反驳。那一刻,海风很温柔。”
她强忍着哽咽,继续一页页地翻看下去。日记里断断续续地出现着她的身影,记录着他们之间的讨论、合作,甚至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日常琐事。他的笔触时而客观专业,时而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欣赏和关切。
“……和陈心怡一起值夜班,时间似乎过得快了些。”
“……她今天似乎很疲惫,给她冲了杯咖啡,希望她能提提神。”
……
没有炽热的表白,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这些平淡的、细碎的记录。但正是这种平淡和真实,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反复刺痛着陈心怡的心。她从未想过,在那个平日里冷静、专业甚至有些疏离的马克医生心中,从最初观察到她孤独落寞,到听她坦露心扉理解她的逃避与自救,这份关注变得如此具体和深刻。而他更是在她未曾察觉的时候,已经用他自己的方式,试图为她驱散心中的阴霾。
最后一篇有内容的日记,停留在他们出发前去接应伤员的前夜。没有多余的话,只有简短的几句:
“明日有接应任务,区域危险等级高。已做好准备。将笔记本暂托伊曼保管。愿上帝保佑所有人平安。”
合上日记本,陈心怡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将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那个写下这些文字的人的一丝气息。此刻的泪水,不仅是为失去而流,更是为那份被自己迟钝察觉的、深沉且充满救赎意味的懂得而流。
过了许久,她才颤抖着拿起那个随笔记本一起的信封。
信封没有封口。她从里面抽出了一张信纸。
展开信纸,上面只有简短的几行字,笔迹与日记中一样,是马克的:
“致心怡,
如果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情况可能不太妙。请不要为我悲伤太久。
生命有其轨迹,遇见你,是我在这片动荡土地上最珍贵的幸运。
珍惜自己,好好活着,继续用你那双温柔而坚定的手,去治愈更多的人。
那只豹子去了它该去的地方,而我希望,你的未来如海一般广阔安宁。
信的内容很短,克制而冷静,一如他平时的风格。没有提及任何情感,没有承诺,也没有询问。他只是告诉她,不要悲伤,要好好活着,要继续前行。
泪水依旧不停地流淌,但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尖锐疼痛,似乎在这泪水中,在这浩瀚的海天之间,慢慢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坚韧的东西。
他留下了他的十字架,他的日记,他的嘱托。
他选择了走向危险,为了守护生命,也为了守护她和更多的人。
“好好活着……” 陈心怡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这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在现实中,在信里。她突然明白了马克这句话的意义,她拭去泪水,内心升起一股力量,她抬起头,望向那片无边无际的、湛蓝的大海。夕阳即将沉入海平面,霞光万道,将海水染成了金红色。
他没有消失。他活在了这些文字里,活在了她的记忆里,活在了她必须继续走下去的路上。
海还是那么蓝,甚至比记忆中的任何一刻都要壮丽。但那个有着湛蓝色眼眸、看穿她的孤独与悲伤、理解她的逃避与坚韧、会和她讨论生命与永恒、会默默记录下与她相关点滴的男人,却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l陈心怡将日记本和信紧紧贴在胸口,迎着海风,站直了身体。
海风拂过,带着咸涩的气息,吹干了脸上的泪痕,也吹动了她的衣角和发丝。
活着。
带着他的那份,一起活着。
直到,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在生命的某个转角,再次相遇。
或者,至少,不负他所望,如海一般,继续广阔而安宁地存在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