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所那间兼做会议室的简陋餐厅里,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所长,一位头发花白、脸上刻满了非洲阳光与风霜痕迹的法籍医生皮埃尔,用沙哑的声音通报了总部刚刚下达的紧急指令。
“局势已经失控,叛军先头部队预计在四十八小时内抵达我们所在区域。总部命令我们,立即执行‘曙光撤退计划’。”
房间里一阵压抑的骚动,尽管大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撤离真正成为必须执行的命令时,一种混杂着不甘、无奈和恐惧的情绪依旧弥漫开来。
皮埃尔指着摊在桌上、已被铅笔痕迹画花的地图:“我们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还有至少十七名重伤员分散在西北方向七十公里内的几个临时收容点,他们无法自行撤离,必须我们去接应。按照计划,车队必须在明天日落前返回,然后我们一起撤离。”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我们需要一支小队,执行这次接应任务。谁……”
“我去。”马克的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他向前一步,站到地图前,“我熟悉路线,也有应对类似局面的经验。” 这位来自丹麦的高大医生,金发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黯淡,但蓝色的眼睛里是坚定的神色。
皮埃尔看着马克,眼神复杂,有感激,更有担忧,但他知道这是最佳也是唯一的选择。他沉重地点点头:“好,马克,你带队。还需要一名医护人员,负责途中和返回时的伤员照护。我们人手……”
“我去。”又一个声音响起,清脆而坚定。
所有人都看向陈心怡,她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和坚决。
“心怡,你别去!”马克立刻反对,语气急促,“前线情况不明,非常危险!这不同于在医疗所里!”
“危险的地方你可以去,我怎么就不能去?”陈心怡毫不退缩地直视着马克,“那些伤员需要医护人员!”
“我是医生,而且我有过战场经验,我知道如何应对!”马克试图说服她,也像是在说服自己。
“你有经验,你没有问题,那我为什么就有问题?”陈心怡的反驳逻辑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执拗,“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照顾好伤员。”
“你……”马克还要说什么。
“够了!”皮埃尔所长打断了他们的争执,时间不容许更多的犹豫。他深深地看了陈心怡一眼,看到了她眼中的坚持和勇气,也看到了不容置疑的责任感。他深吸一口气:“时间紧迫!陈护士,你确定要参加这次任务吗?你要明白,这可能比你在医疗所经历过的任何情况都要危险。”
“我确定。”陈心怡毫不犹豫地回答。
“好!”皮埃尔当机立断,“陈护士随队出发,负责医疗支持。马克,她是你的队员,也是你的责任。准备一下,一小时后出发!”
马克看着陈心怡,嘴唇动了动,最终把所有劝阻的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和一句叮嘱:“去准备吧,带上必要的急救物资,还有……穿上结实的鞋子和长裤。”
一小时后,两辆改装过的越野车和一辆中型卡车停在医疗所门口。小队成员除了马克和陈心怡,还有四名当地招募的、有一定战斗经验的保安队员担任司机和护卫。
陈心怡背着急救包,最后一个登上马克所在的头车。马克看着她,沉默地递过来一个沉重的凯夫拉头盔。陈心怡接过来,笨拙地往头上戴,系带怎么也扣不好。马克叹了口气,伸手帮她调整好系带,动作略显粗鲁,却确保头盔牢牢固定在她头上。
“听着,”他压低声音,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跟紧我,一切听指挥。这不是演习,也不是电影,没有重来的机会。”
陈心怡透过厚重的头盔玻璃看着他深邃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引擎轰鸣,车队驶离了相对安全的医疗所,一头扎进那片广袤而充满未知的非洲原野。
路,或者说曾经是路的地方,泥泞不堪,布满了弹坑和雨水冲刷出的沟壑。车辆颠簸着艰难前行,速度慢得令人心焦。沿途,他们遇到了零星的逃难人群。男人们推着堆满破烂家当的独轮车,女人们头顶着包袱,手里牵着瘦小的孩子,孩子们睁着茫然又恐惧的大眼睛,看着这支逆流而上的车队。他们的眼神空洞,仿佛已经被接连不断的灾难抽走了灵魂。
道路两旁,是被战火蹂躏的村庄残骸。烧焦的房屋只剩下乌黑的框架,墙壁上布满了弹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硝烟、灰尘和**气味的刺鼻味道。偶尔能看到野狗在废墟间穿梭,啃食着不明来源的东西。一片破败、死寂,唯有他们车辆的引擎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突兀。
这一切,都像重锤一样敲击在陈心怡的心上。她紧紧抓着车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书本上、新闻里看到的关于战争的描述,远不及亲眼所见的万分之一触目惊心。这是活生生的人间地狱。
车队艰难前行了将近三百公里,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黄昏给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蒙上了一层凄迷而诡异的色彩。距离第一个接应点还有几十公里,但前方天际线处,已经隐隐约约传来了沉闷的轰鸣声,像是远方的雷鸣,但每个人都清楚,那是炮火的声音。
领队的队长,一个名叫朱马的精壮汉子,示意车队停下。他跳下车,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前方良久,然后面色凝重地回到车边。
“马克医生,前面情况不明,炮声很近。夜晚行进太危险,很容易遭遇伏击或者误入交战区。我建议就在这里附近找个地方宿营,等天亮后,看看能否接到更确切的消息再决定下一步行动。”
马克眉头紧锁,看着逐渐被暮色吞噬的前路,又看了看手表,最终无奈地同意了朱马的判断。“好吧,找个相对隐蔽的地方宿营,保持最高警戒。”
车队离开主路,拐进一个几乎被彻底摧毁的废弃村庄。他们选择了一间相对完整、墙壁还算厚实的石屋作为宿营地。车辆被巧妙地隐蔽在断垣残壁之后。
夜晚降临,没有月光,也没有灯火,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从远方隐约传来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炮声。队员们轮流值守,其他人则挤在冰冷的石屋里,靠着压缩干粮和冷水补充体力。
陈心怡裹着薄薄的毯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努力想让自己入睡,为明天积蓄体力。但高度的紧张和对外部未知危险的恐惧,让她的神经始终处于紧绷状态。她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白天看到的惨状,以及可能遭遇的种种危险场景。心跳快得如同擂鼓,手心也因为冷汗而变得湿滑。
黑暗中,她感觉到有人坐到了自己身边。是马克。
“睡不着?”他低声问,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嗯。”陈心怡老实地承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沉默了片刻,马克忽然问道:“你最喜欢的中文歌是什么?”
这个问题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如此突兀和不协调,陈心怡愣了一下,才下意识地回答:“光良的《童话》。”
“《童话》?”马克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对他而言陌生又充满意象,“没听过。你能唱给我听听吗?”
陈心怡有些错愕,但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这个看似荒谬的请求却又仿佛成了一种排解恐惧的方式。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压低声音,轻轻地、断断续续地哼唱起来:
“忘了有多久,再没听到你,对我说你,最爱的故事……我想了很久,我开始慌了,是不是我又,做错了什么……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天然的柔美和一丝因紧张而产生的干涩,在这死寂的废墟中,却像一缕微光,试图驱散浓重的黑暗。唱到副歌部分,她的声音微微稳定了些,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哀伤与期盼:
“我愿变成童话里,你爱的那个天使,张开双手,变成翅膀守护你……你要相信,相信我们会像童话故事里,幸福和快乐是结局……”
歌声停了,黑暗重新被寂静占据,只有远方的闷响还在继续。马克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旋律……很特别。它表达的是什么?”
陈心怡抱着膝盖,轻声解释:“是一首关于相信、关于守护,也关于害怕失去的歌。它说,即使现实可能不像童话那么美好,但还是愿意去相信,愿意像童话里的天使一样,去守护自己珍惜的人,期盼一个幸福的结局。”
她慢慢地叙述着,用并不算特别流利的英语,努力传达着歌词里的脆弱、坚持和希望。说到“守护”和“幸福的结局”时,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在这个随时可能失去一切的战场上,这样的词汇显得如此奢侈,却又如此珍贵。
“马克,”她忽然反过来问他,“你呢?你最喜欢的歌是什么?”
“西城男孩的《You Raise Me Up》。”马克几乎没有犹豫。
陈心怡有些惊讶,随即泛起一丝奇妙的共鸣:“我也是!我很喜欢这首歌。”
“那我们一起唱?”马克提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鼓励。
“好。”
于是,在非洲战区边缘的一个废弃村庄的黑暗石屋里,在一片破败和远处炮火声的伴奏下,陈心怡和马克,用极低的声音,开始合唱那首经典的名曲。
“When I am down and, oh my soul, so weary…” (当我失意低落之时,我的精神是那么疲倦不堪)
“When troubles come and my heart burdened be…”(当烦恼困难袭来之际,我的内心是那么负担沉重)
马克的嗓音低沉而略带沙哑,陈心怡的声音清亮而柔和。他们的英语发音都带着各自母语的口音,并不标准,却异常认真。一开始,陈心怡还因为紧张和陌生而有些放不开,但马克那虽然跑调却异常坚定的歌声,奇异地给了她力量。
“Then, I am still and wait here in the silence…” (我依然安静地等待,直到你的到来)
“Until you come and sit awhile with me…”(与我稍坐片刻)
他们唱到副歌部分,声音不自觉地微微提高,仿佛在向这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宣告着什么:
“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 (你激励了我,故我能立足于群山之巅)
“You raise me up,to walk on stormy seas…” (你鼓舞了我,故我能行进于暴风雨的海面)
唱着唱着,陈心怡感觉到一直紧绷的神经奇异地松弛了下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在歌声中,在这生死未卜的异国他乡的深夜里,在她和马克之间静静流淌。她甚至被马克那怪异的中文发音和偶尔跑调的唱法逗得低低笑了一声。
当最后一个音符在空气中消散,黑暗重新被寂静笼罩,但那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似乎已经被驱散了不少。
“感觉好些了吗?”马克轻声问。
“嗯。”陈心怡点点头,虽然知道他可能看不清。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眼皮开始沉重。“谢谢。”
“睡吧,天亮之前应该还是安全的。我守着。”马克的声音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陈心怡没有再坚持,她蜷缩在毯子里,靠着墙壁。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刚才的旋律,鼻尖仿佛还能闻到马克身上传来的、混合了汗水、灰尘和消毒水的气味。在这种复杂而奇异的安全感中,她抵抗不住沉重的睡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断断续续地做着梦,但终究是睡过去了。
当她再次睁开眼时,天色已经微亮,清冷的晨光从石屋的缝隙和没有窗框的窗口透进来。她身上盖着的不止是自己的薄毯,还有马克那件标志性的、有些磨损的野战外套。
她坐起身,发现马克已经不在身边。透过残破的墙壁,她看到马克正和朱马队长站在一起,低声讨论着,手里拿着地图和卫星电话,表情依旧严肃。
而在她的手边,安静地放着一份用油纸包好的压缩干粮,还有一盒——在此时此地堪称奢侈品的——牛奶。
陈心怡拿起那盒牛奶,冰凉的触感却让她的心猛地一暖。她小心翼翼地插进吸管,小口小口地吮吸着那带着些许腥甜的液体,感受着能量和温暖一点点流入身体,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和心底最后的一丝彷徨。
天亮了,前路依旧未知且危险,但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她深吸一口清冷而带着硝烟余味的空气,握紧了拳头。无论前方是什么,她都必须走下去,为了那些等待救援的生命,也为了身边这些并肩作战的同伴。
马克似乎察觉到了她的醒来,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交汇,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行动,即将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