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期同性依恋症候群 第2章 落日

这天一放学，朴青野就被班主任叫进了办公室。

多半是见新生来班级第一天的举止就像个刺儿头，又听说过关于她被退学的一点流言蜚语，班主任同朴青野谈话的口气并不客气。然而朴青野站在班主任的办公桌前，看着她竭力佯装严厉的模样，只是觉得好笑。

“朴青野，”班主任把手环抱在胸前，抬头看着她，“你的事情，我听你父母说了。”

这点装腔作势，老油条朴青野已经见怪不怪，也听得出大人的话里究竟有几分虚实。她没急着回话，侧着脑袋，装作正在打量空气里缓慢漂浮的灰尘。一阵沉默过后，才叹了口气，表情诚恳地问：

“他们说我什么坏话了？”

班主任面色严肃地盯着她看，抬高了一点声调：“老师也理解，你这个年纪的孩子，确实容易叛逆。我听说你在H高……”

朴青野满脸无辜看着她：“违反校规，打老师——您都知道了啊？”

她的班主任估计没打好腹稿，冷不防让她威胁似的来了这么一句，一时间显得有些语塞。办公室里一片寂静，只剩下电风扇嗡嗡运作的声音。

朴青野把重心换到另一条腿上，站得更歪了。她的眼睛四处扫了一圈，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两个人，估计是听到她不太客气的发言，这会都没在说话。

其中一个是老师，年纪看起来大点儿，正好奇地往这边张望；另一个学生低着头，眉眼被额发挡住，手拘谨地收在膝盖上，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朴青野盯着她细巧的鼻梁看了几秒钟，这才认出来，那个学生竟是姚窈。

眼前的班主任皱着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用猜都知道，自己的父母口风紧得很，这个年轻老师嘴上挺有气势，实际上对她在H高究竟惹过什么事一无所知。问题学生朴青野于是放心下来，往后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朝老师毫无顾忌地、爽朗地笑了，露出两颗尖尖虎牙。

她说：“没什么意思，老师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在她的班主任反应过来以前，朴青野又紧接着来了句：“我妈那个老狐狸，其实什么都不肯跟您说吧？”

这回，换年轻的老师没词了。

挨了几句不痛不痒的教育，朴青野推开办公室的门，重新沐浴在午后明亮的阳光下。

她没有像以前一样头也不回地离开，而是把手往兜里一揣，靠在墙边，就那么站在教师办公室门口。等了大概五分钟，姚窈终于低着头推门出来，朴青野于是在旁边试探着喊她的名字：“……姚窈？”

年轻的女孩受惊似的倏然缩起肩膀，像某种躲避天敌的小兽，整个人往后倒退了一大截。

朴青野本想拍一下她的肩膀，伸出来的手悬在半空中，她有点尴尬地眨了眨眼睛：“……你怕我呀？”

名叫姚窈的女孩被她这一句话说得手足无措，连忙露出一个紧张的笑容。她磕磕绊绊地解释：“啊？我、我没有……”

姚窈本来就长得漂亮，笑的时候眼尾往上翘，五官顿时增添了惑人的生动感，纵使这个笑多少有些僵硬，她依然好看得惊人。

然而朴青野可不解风情，她此刻就像个爱恶作剧的小孩子，故意把脸一沉，压低了声音吓人：“看新同学不顺眼吗？”

姚窈缓了口气，像在尽量平复慌乱的心情，让自己脸上的神色变得更自然。过了半晌，她才抿了抿唇，用乖巧的声音轻轻说：

“我只是，刚才听到你和姜老师说话……”

朴青野存心用不怀好意的口气追问：“你都听见什么了？”

被新来的同学这么盘问，姚窈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好像怕挨她的打。

不用猜也知道，面前的女孩多半听到了她的出言不逊和老师们的议论，对自己有了不小误解。

朴青野虽然在原来的学校是个违规乱纪的典型差生，却和无故霸凌人的混混半点也沾不着边。捉弄了一把新同学，她没再为难对方，收起方才的严肃，轻松地笑起来：“干嘛这个表情呀，胆小鬼，我又不会打你的！”

她想了想，又说：“喂，我在车站那边的杂货店看见过你，还记得我吗？”

姚窈慢慢地眨了眨眼睛，抬起脑袋望着她。而朴青野低下头，近距离盯着姚窈的脸看。

这女孩的眼睛真是漂亮啊，睫毛浓密得不可思议，如同某种蝶类的翅膀，垂下来遮住眼睛的时候，给人一种温柔的印象。

没有人会不喜欢漂亮的东西，朴青野也不例外。她的语气不自觉地变得缓和：“……你叫姚窈对吧？刚才是开玩笑的，我其实只是想过来打个招呼。”

姚窈睁大了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眼里流露出一种湿润晦暗的神情，像是惊讶，又像是隐隐的期待。她犹豫了一下，问：“那我下次碰见你，也可以和你打招呼吗？”

朴青野于是嗤地一声又笑起来：“你这人真是……有什么好不可以的？”

姚窈于是也学她把眼睛弯了起来，抿着嘴唇，柔和地、轻轻地，试探着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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朴青野坐在凳子上发了一下午的呆，又挨了班主任姜老师一顿毫无创意的训话，终于结束了来到新学校新班级的第一天。收拾书包走出教室的时候，和新同学姚窈在办公室门口那场短暂的对话，很快被她忘到九霄云外了。

亲戚家开饭很晚，从放学到回家，有足够的时间让她沿着穿过镇中心的岐河一路慢慢地走，看着太阳点燃傍晚的水面。她也懒得关心时间，一路上走走停停，等到日落时分，回程的路才走了一半。

姚窈就是这时候把她叫住的。

“朴青野——朴青野同学！”

她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名字，回头望见高高堤岸上金色剪影，年轻的女孩正在挥手，脸被阳光照亮，好看得一塌糊涂。

即使在后来，朴青野也怎么都想不明白，家住在车站旁边的姚窈，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小镇另一头的河边，又为什么要巴巴地冲只讲过几句话的新同学挥手呢？

姚窈沿着着台阶一路跑下来以后，朴青野第一句开口问的就是——“姚窈？你怎么在这里？”

女孩站在她面前，有点喘气，手扶着膝盖，白皙的脸上微微浮了点红晕。她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在散步呀！”

似乎是觉得自己的理由太牵强，她换了口气，犹豫了一下，又用了个更委婉也更狡猾的说法：

“我……我不想回家。”

朴青野没有好奇，也懒得多问，她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我也不想回家。”

中学生的友谊实在是一种难以捉摸的东西，仿佛对同类一种隐晦的认可，只一句话，就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

一个人在河边是闲逛，两个人在河边也是闲逛，打过招呼以后，她们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开始寒暄式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出人意料，暮色中走在她身旁的姚窈放得很开，话说得多，笑得也多了，与学校里紧张拘谨的那个女孩相比，好像根本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姚窈向她道了歉：“对不起啊，下午在办公室那会儿，我确实被吓了一跳……”

姚窈眨着眼睛辩解：“那时候是误会，我现在没有怕你了，真的！”

“朴青野，朴青野……你的名字真好记。”

“朴青野同学……我能和你认识一下吗？”

她背着手走路，放缓语调凑过来说话的声音甜又轻柔，落到耳朵里，像被小猫舔了一口似的直发痒。

朴青野一边应答一边转头去看姚窈，女孩的头发柔软地散落在脸颊两侧，被阳光涂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颜色。她的瞳色很浅，此刻被夕阳一照，几乎呈现出流体般的橘红。

太阳在她的眼睛里落下来了。

朴青野吹了声口哨，说：“哎，你的眼睛里有两个太阳。”

她一向开玩笑没个大小，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撮在一起，逗趣似的地在姚窈面前晃了一下，像是真的要去摸摸那双眼睛里倒映的太阳。

没想到姚窈也不躲，就那么坦然地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好像等着她来捉弄。

她声音很轻地问：“真的啊？”

她们相对着安静了几秒钟。

毕竟只是说过几句话的同班同学，彼此之间谈不上熟悉，朴青野先觉得不自在了。她清了清嗓子，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回来，刻意打岔：“天这么晚了，我们该回去了吧？”

姚窈看着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把脑袋重新转回去，轻轻地点了点头。

重新变得沉默的两个人，在路口的桥下分别。姚窈一路小跑着沿陡峭的台阶上了岸，又转过身回望朴青野，走几步到栏杆边上，在暮色中用力地朝她挥手。

明明只是刚认识的新同学，却一副依依惜别的模样，叫人觉得奇怪，却倒也并不讨厌。

朴青野笑了笑，也学着姚窈的样子，把双手举到半空中，交替着随意挥舞了两下。

她放大了音量远远地问：“你还不走吗——？”

岸上的女孩垂着头，仍然目不转睛地看她，半个身子都快探出栏杆了。

“朴青野同学……”那女孩忽然开口说，“如果——”

下一刻，姚窈的声音被压得极低极轻，根本就是刻意而为，朴青野没有听清她接下来的话，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朴青野仰着脸，仰得脖子都酸了，可是她只能看见姚窈的嘴巴一张一合，她说出来的后半截话全部被晚风吹跑，消失在岐河的水面上。

太阳同时在天空和在姚窈的眼睛里熄灭了。那双刚才还被夕阳照亮的眼睛，重新变得像河水一样幽暗神秘，让人产生捉摸不透的感觉。

没等朴青野追问，姚窈最后对她笑了一下，转过身，匆匆往喧嚣的街道走去，消失在视野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