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节的风是带着暖意的,拂过衣襟时像极了上好的丝绸。
天朗气清,日光透过云隙洒在青石板路上,映得往来人影都带着层柔光。
楚飞鸿骑着白马立在车前,紫色骑装衬得他身姿挺拔,见阮玉竹乘的马车停稳,便翻身下马,亲自撩开车帘。
“青青,今日风暖,正好赏桃。”
他语气温和,眼尾却依稀可见少年时的飞扬。
阮玉竹款步下车,藕荷色的襦裙上绣着几枝淡青竹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
鬓边斜插一支白玉簪,簪头缀着些细珠流苏,走动时叮咚轻响。
她抬头看了眼楚飞鸿,浅笑道:“三哥费心了。”
西郊的桃林早已成了一片云霞。
远远望去,整片桃林像是被谁泼翻了胭脂盒,从山脚一直漫到溪边,层层叠叠的粉白与绯红堆云叠锦,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香。
枝桠被花朵压得微微低垂,有的花瓣舒展得坦荡,露出嫩黄的蕊;有的还半卷着,像少女羞怯的眉眼;偶有几枝开得格外放肆,越过邻树的枝桠,把春色伸到了石板路上来。
日光透过花瓣的缝隙,筛下点点碎金,落在满地落英上,竟分不清是地上的花映亮了光,还是天上的光染艳了花。
风一吹,花枝轻轻摇晃,便有无数花瓣簌簌落下,像一场温柔的雪,沾在游人的发间、肩头,连孩童奔跑时扬起的衣角,都裹着几片粉白。
树下早已挤满了赏春的人。穿青衫的书生背着行囊,正对着花枝摇头晃脑地吟哦;戴珠钗的妇人牵着稚童,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笑着别在孩子发间;还有结伴而来的姑娘们,举着团扇遮着笑靥,从花树间穿行而过,裙摆扫过落英,惊起几只停在花瓣上的粉蝶,翅尖沾着的花粉,像是把春色又带远了几分。
溪水边的青石上,有人铺了毡子,摆上茶盏点心,谈笑声混着远处卖糖葫芦的吆喝,顺着风飘进桃林深处。枝头的鸟雀也不甘寂寞,叽叽喳喳地在花间跳跃,啄食着花蕊里的蜜,倒像是在和游人争着分享这满目的春光。
阮玉竹拢了拢袖角,目光掠过那些喧闹的人群,微微蹙了蹙眉。
楚飞鸿知她喜静,并不爱热闹,当即笑道:“前面人多,我知道一处清静地方,跟我来。”
他引着她往桃林深处走,脚下的青石板渐渐变成松软的泥土,落英铺满地面,踩上去沙沙作响。
翠乔提着画具跟在后面,见前方有块临溪的青石台,便笑着上前铺开毡子,将素宣细细展平,又取了砚台在溪边磨墨,墨香混着花香漫开来,倒添了几分雅趣。
阮玉竹站在石台前,望着对岸连绵的桃枝垂入水中,倒影被溪水荡得晃晃悠悠,便提笔蘸了蘸淡粉,在纸上勾勒起来。
楚飞鸿不爱这些,在旁看了片刻,见她笔尖在纸上流转,画出的花瓣竟比枝头的还要鲜活几分,却终是按捺不住性子,笑道:“青青,你先画着,我去那边跑几圈马,你画完了让护卫喊我。”
他指了指远处的开阔地,翻身跃上随从牵来的马,扬鞭而去时,惊起一串粉蝶。
墨色在砚台中渐渐浓了,阮玉竹正细细晕染花瓣的阴影,耳畔却飘来一阵笛声。
那笛声初时还远,像山涧清泉叮咚,带着几分随性的欢快;渐渐近了,调子转得明快起来,倒像是有人在对着春光哼歌。她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听出那转调处的几分熟稔。
像是沈砚的笛音。
她放下笔,循着笛声往溪边走去。
转过一丛斜出的桃枝,便见对岸的柳荫下,一个青色身影正临水吹笛。
那人穿着件素白里衣,外罩青衫,袖口被风掀起,露出皓白的手腕。
笛声从他唇边溢出,伴着溪水流淌,连落在他肩头的桃花瓣,都像是随着调子轻轻颤动。
许是脚步声惊了他,笛声骤然停了。
那人转过身来,正是沈砚。
他手中还握着那支竹笛,笛身被摩挲得发亮,见了对岸的阮玉竹,眼中闪过欢喜。
他快步走到溪边,隔着潺潺流水望着她,喉结轻轻动了动,才浅浅笑开:“姑娘,在下沈砚,表字止川。”
阮玉竹立在对岸的桃树下,裙摆扫过落英,抬头看他时,眼波里映着漫天粉白。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沈砚生得极好,眉目清俊,鼻梁高挺,唇线分明,尤其是那双眼睛,像浸在水里的墨石,深邃而温和,此刻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望着她。
“大千世界,人海茫茫。你我在此相遇,便是有缘。”沈砚捏着竹笛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却依旧温暖平和,笑着说,“既然有缘,可否请教姑娘芳名?”
春风卷着花瓣落在她的发间,阮玉竹抬手拂去那点粉白,终于笑了。
她的笑容很淡,像初绽的玉兰,眼角眉梢都染着暖意:“我姓阮。”
她声音清润如溪,“闺名玉竹,小字青青。”
沈砚的心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连呼吸都放轻了。
女子的闺名何其珍贵,何况她还说了自己的小字。
她如此坦然相告,倒让他握着竹笛的手指微微发颤。
“阮姑娘。”
他唤她,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润,像浸了春日的暖水。
阮玉竹却抬眼望他,目光清亮:“我父亲是当朝御史大夫,母亲出身江都林氏。”
她说得直白,眼底的神色却分明带着询问。
你呢?
沈砚脸上的笑意淡了些,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我有一个不被承认的姓氏。”
阮玉竹微微一怔。
“我本该叫谢止川。”
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陈郡谢氏的谢。”
阮玉竹蹙起眉尖:“燕王的母族?”
沈砚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笛身:“是。”
溪水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落英飘在水面,打着旋儿远去。
阮玉竹望着他,忽然轻声道:“我与三哥的婚期,只余六个多月了。”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几分探究,“我想,既然上一次婚期可以因意外延误,这一次恐怕也会如此吧?”她问得轻,却字字清晰,“这一次,依然是你吗?”
上一次明明是遇袭,可她只轻描淡写的说成意外。
沈砚的心像是被什么攥了一下,泛起细密的疼。
他望着对岸的女子,见她鬓边白玉簪在日光下亮得刺眼,便缓缓摇了摇头:“不会有第二次意外了。”
“想要阻碍你与楚大人的婚事,并不是只有这一个办法。”
他迎着她疑惑的目光,声音有些艰涩,“若你另有良缘,婚事自然可解。”
“另有良缘……”
阮玉竹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竟有些发颤。
隔着一条窄窄的浅溪,她抬眼望进他的眼眸,那里面映着漫天桃花,也映着她的身影,“你说的良缘,指的是你吗?”
沈砚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厉害,却没有丝毫犹豫,迎着她的目光,一字一句道:“我希望是。”
“你凭什么认为……”
她往前一步,几乎要踏进水面,鬓边的耳坠轻轻晃动,“你是我的良缘?”
沈砚顿了顿,踏水而来,站在她的眼前,却没有回答,而是说起了旧事:“八年前,我第一次见你,在南城的十里亭。
阮玉竹猛地抬眼,眼中满是惊诧。
八年前,她只去过一次十里亭。
是三哥前往北境征战,她去为他送行。
“旁人送别,皆是折柳不舍,离别依依。”
沈砚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温度,他垂眸看着她,眼中仿佛映出了八年前的景象,“可你不同。”
“你穿着一身红衣,站在亭中,抱着琵琶弹了一曲《破阵曲》。”
那曲子高亢激昂,充满了豪情壮志,哪里有半分离别的愁绪,分明是在祝他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他至今还记得,那日的阳光落在她的红衣上,像燃着一团火,耀眼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时我就想,若余生有这样的女子为伴,此生足矣。”
他抬眸看着她,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那样温暖,那样坚定,“我只是认为,你是我的良缘。”
阮玉竹的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既如此,八年了。”
她定了定神,问道,“你为何要等燕王的安排才与我相识?”
“我在等你放下燕王殿下。”
沈砚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她心上,“当你心中有人,是看不见旁人的。”
阮玉竹浑身一震,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桃树上。
树身轻轻晃动,又落下一阵桃花雨,落在她的发间、肩头,像一场无声的叹息。
“阮姑娘,你要的爱情,是心灵相通,是灵魂契合。”
沈砚往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希望自己是你的良缘。”
“因为,我比旁人更懂你。”
沈砚不再看她,而是看着眼前潺潺的溪水,飞舞的桃花,又望向远处的青山和辽阔的天空,仿佛将整个天地都纳入了眼底,“不仅懂你的琴棋书画,也懂你的理想抱负。”
“济世安民不是只有入朝为官一条路,”
他终于看向阮玉竹,春光皆落入他眼眸,比眼前的桃林更灼艳,“若天下女子皆如你,何愁朝上无红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