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灯光敞亮的大帐内,气氛压抑地站了两排人。
斜倚在座上的阿澜也不看底下众人,只是抬头凝视悬挂在侧的地形图,脸上尚挂着清清浅浅的笑意:“你们说他是奸细,证据呢?”
“这还要什么证据?不是他难道是咱们不成!”
越众出来一个身材健壮而肤色黝黑的汉子,恰是前锋参领,他向来藏不住话,当下就声如洪钟表了态:“将军,你想想,最近城里就进了恩泰一个生人,那小子一声不吭地跑了,紧接着就有乌那蛮子从稽古险道潜进来,不是他去通风报信还能有谁?我听说将军当初就是在山那边把他捡回来的,这兔崽子可真是恩将仇报!要不是守城士兵警觉,那些蛮子早就混进城里来了。”
陈云山回忆起六日前,在南城门口血腥厮杀时乌那人那股子凶残狠劲,不由得心上发寒,不知不觉就脱口自语讲道:“是啊,混进城里来就麻烦了……”
前锋参领大喜,即将陈云山拖上前来:“将军,你听到了吧?连陈云山都这么说了!那小子大有问题,一定留不得!”
陈云山茫然又尴尬,推搡道:“我、我说什么了?哎呀,放开我!黑子你不要拽得那么紧好吧?哎,我说你……”
子期忍不住笑出声,他这一笑,许多人就跟着笑了起来,阿澜转过头看他们时,他们才忽然想起这样的场合多么不适宜调笑,瞬间重新变得安静肃穆下来。
阿澜直起身子,慢腾腾问道:“左右参将?”
左参将想了想,说:“恩泰本就来历不明,无故失踪十日,又说不清去了哪里,确实可疑。”
右参将附议:“是很可疑。”
“五旗参领。”
“可疑。”
“都司。”
“平岁安危应居首位。”
“守御使。”
“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人。”
……
依次问过,不是说可疑,就是说该杀。
阿澜继续再问:“子期。”
“啊?哦,我相信将军的判断。”
阿澜微愣,目光落在玩世不恭的子期身上,再问旁侧的人:“陈云山。”
陈云山斩钉截铁:“不会是恩泰。”
前锋参领怒道:“陈云山,你的胳膊肘怎么往外拐!”
陈云山镇定言:“我说的是事实,他要是奸细,那晚就不会不要命地去救阿澜。话说得难听些,阿澜一死,我等必然军心动摇,到时乱成一锅粥,只要乌那人把握好时机,攻破平岁城易如反掌。”
“你!”
“我什么我,我说得不对啊?”
双方僵持不下,越闹越凶,有些主张“可疑”、“该杀”的将领一边倒向黑子,还有些不敢轻易吭声,陈云山孤执己见,被众人围攻,很快就落了下风。
阿澜以手扶额,面上浮起恼意,声音不大,但她一出声,吵吵囔囔的人都渐渐停下了争执:“都是带兵、统兵位阶不低的将领,如今围在这里吵吵闹闹像个什么样子?菜市买菜还价吗?今日,就到此为止了,按我说的去办,让恩泰继续留在军中。各将领都管好自己的部下,禁止流言四传,若让我发现谁嘴巴不够严实,五十军棍伺候,另扣整年饷银。”
“五十军棍!”左参将抽了口凉气,“五十军棍挨下来,半条小命都没了!”
都司也掰着手指头小声嘟囔:“还有扣钱,全年的,这原本就攒不下几个钱……”
守御使、前锋参领异口同声叫道:“将军,这不行!”
“将军英明。”
别人都急得跳脚,唯有一旁剑眉星目的子期嘴角衔笑,拱手复道:“将军英明,子期领命。”
陈云山虽是长舒一口气,亦抱拳领命,却很奇怪地看了子期一眼。
凌昊走到中军帐前,正巧碰着子期与云山打里面出来,还不等上前,就看到陈云山叫住了子期:“你这算怎么回事?明明是站在我这边的,方才却一句话都不说,让我挨了不少唾沫星子!”
身量高瘦的子期狡黠地笑,抱着双臂歪头看他:“谁说我站在你这边了?我只是和将军站在同一立场,你不要自作多情好不好?”
“那还不是一样!”
“非也非也,差别太大。”
“凌昊回来了。”
陈云山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人,更加气急败坏,一边朝凌昊走去,一边不忘指着陆子期数落:“凌昊你听到了吧?你来说说看,这家伙是不是故意让我孤军奋战、下不来台?”
“难道你要子期陪着你一起被口水淹死?”凌昊笑道,“里面那位是谁?平岁城的大将军。阿澜自是没人敢骂的,但众人总得有个可供撒气的对象,你肯主动站出来,真是很……很伟岸的。”
“子期!”
陈云山一声怒喝,子期跑得比谁都快,让他双手扑了个空。
“陆子期,你小子——敢情你一肚子坏水,打的是这个主意!有种你别跑!”
“不跑是傻瓜。”子期转身倒着跑,大笑挑衅道,“陈将军好生威武,要不要给全城百姓看看你张牙舞爪的模样?有本事你跟上啊,今日轮到小爷我巡城,有能耐你到街上堵我去!”
今日,倒真是子期巡城,凌昊负责巡查军营。
三更夜凉。
凌昊巡查完军营各岗哨,与后半夜值守的人交接毕,准备回去歇下。他困倦地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往回走,转弯的暗处有个人影也正往这边来,那个人一直低着头默不作声,两个人就谁也没注意到谁,黑灯瞎火中撞在了一起。
对方闷哼一声,趔趄着跌往旁侧。
凌昊被这么一撞,犹如冷水浇面,当下就警醒了,急忙伸手去扶那个人:“大晚上的,走路怎也不瞧着些,你倒是也出个声……嗯,恩泰?”
恩泰按着胸口,在黑暗中抬起了脸:“冲撞你了,对不住。”
凌昊凑近,借着极微弱的光看到他泛白的面色和嘴角的血渍,立刻拧起了眉:“你受伤了?怎么回事?”
“不碍事的,粗心从马上坠下来,受了些小伤。”
恩泰笑笑,从地上捡起了什么,他客气地推开凌昊的搀扶,自己站稳了。
凌昊有些生气:“你不必遮掩,是不是有谁去寻你麻烦了?告诉我,我替你教训他们。”
“没有,没有。”他一意否认,默了会儿,低头把手上的纸包递过去,“凌大人,这是白茯苓,有宁心安神的效用。需劳你去问问军医处,该怎么配方子,妥当了就抓紧熬几剂汤药,给阿澜送去,她夜中总睡不踏实。”
“白茯苓?你失踪这些天就是为了去找这个?”凌昊将纸包接在手里,又惊又惑,紧接着就是薄怒,“你为何不早早说明白?你知不知道为了你,阿澜……”
“凌大人,”恩泰淡淡地笑,看他道,“我知道她救我护我,为我挡下风浪,平息四方流言,所做颇多,但我实在没什么能报答她的,唯愿她岁岁平安。眼下营中弟兄对我还多有猜忌,这药,由大人经手定然更合适。”
“恩泰,你有没有在听我……”
“怎样都好,只是别提到我。好了,我去取些药酒,凌大人也早些歇下吧。”
这样的礼数周全,让凌昊哑口无言好一阵恍惚,他转身看着夜色中恩泰瘦削的背影,长叹了口气。
手里的纸包沉甸甸的。
凌昊垂下眼帘盯着整包的白茯苓,无奈喃喃:“这副孤傲的性子,倒是愈发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