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之乱 第4章 第三章

[第三章]

他听说，阿澜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军营，很晚了才会回到别院中来休息。在他养伤期间，她像往常一样早出晚归。她从不来看望他，自打苏醒之后，他就再也不曾见过她。

一日清晨，他又听见了营中集合练兵的号角声，说也奇怪，往常总是昏沉，困得连眼皮子都抬不起来，这一次却是号角声刚起他就醒了。揉揉朦胧的睡眼，见屋里还是一片昏暗，摸索着穿上衣裳鞋子，用铜盆中的水简单洗漱之后，打开门走到外面，还看见天边悬着的几颗寥落星子。

别院里四下寂静，只远处操练场的上空映着火光，兵刃声和士兵呐喊声阵阵传来。

一时觉得似曾相识。

他按着心口正发着呆，就看到阿澜低头琢磨一幅卷轴，正缓步从廊下经过——与那天醒来时初见的一眼不同，她此时着了一身戎装，依旧未挽长发，只是简单扎成一束马尾，英气里亦不乏明艳——他莫名欢喜地脱口喊道：“将军！”

阿澜抬头，循声望过来，一边收起手中的卷轴，一边走近打量了他的气色，浅笑言道：“恢复得不错，脸上都见得着血色了。”

他脸上有明快的神采。

她默了会儿，又说：“你失忆了，可总该有个名字……”

“你可以叫我恩泰。”

“恩泰？”

“是。”

“这个名字，似乎有些奇怪。”

他腼腆地抿起细薄的唇：“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自然希望你驻守的这座城池能够岁岁安泰。”

“岁岁安泰？”阿澜愣了愣，随后露出恬淡的笑意，“多谢，愿承你吉言。”

恩泰全然没有看到她低头时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他继续说：“将军，我的伤都开始落痂了，整天憋在院中，怪烦闷的。”

阿澜心不在焉看向别处：“你若觉得无趣，可以找阿照带你到城里四处走走。”

“咦？你不是答应过让我从军？”

阿澜回过神来，讶然道：“我几时答应过？”

“是你说的，等我身上的伤好了就可以了。”

“我的意思是……”阿澜忽然收声顿住，思忖了片刻，盯着他又细细打量了一番，“看你一副白净书生文雅的模样，料想应该是识得几个字的，我军中刚好缺一个手脚麻利的文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顶上？”

恩泰毫无犹豫，头点得像小鸡啄米：“我愿意！”

“不要高兴太早，我还没说你平日都需要做些什么呢。”

“洗耳恭听。”

“我的部下和我一样尚武轻文，因而军中的文书、账簿都管得不清不楚，查阅起来也着实费力，除了将这些整理好之外，银饷、布告等等之类也会归你监管。行军打仗少不了流血受伤，军医处向来人手不够，到时你还需帮着那边磨药熬药，替伤兵包扎伤口什么的……哦，不对，其实应该这么告诉你，平岁城除了不缺作战骁勇的将士外，其他什么人都缺，你可以做的事情有很多，比如说，每天的菜食采买，每晚的宿更巡城，晨起的灶头忙碌，夕落的马匹喂料……”

阿澜不带重样地将十个手指数了一遍，并且似乎有数完第二遍的可能。恩泰的眼睛越睁越圆，当听到“如果百姓需要你帮他们带孩子，你也是要义无反顾去的知道吗”这一句时，他已经转身准备溜走了。

阿澜伸手拽住他，悠悠说道：“泰，已经这么急不可耐了么？既然如此，那好，你就先随我去营中熟悉熟悉坏境吧——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一定很满意这样的安排。”

恩泰神情尴尬不已：“将军，不、不是啊！你听我……”

元嘉六年七月十五，在东方天空渐渐泛白之时，平岁城大营里，左右参将、中郎将、参领、校尉等人纷纷瞪大眼睛，看着大将军阿澜将一个年轻人生拉硬扯地拖进了中军大帐，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很一致地撇过头去，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

中军大帐中的人进进出出，一叠又一叠的厚册子被搁在了长案上。

他盯着眼前小群山一样的故纸堆，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些。

小少年阿照端着粥、小菜和馒头进来，站定了脚说道：“将军，我把恩泰大哥的早饭端过来了。”

阿澜点头，从将军座上起身：“躲得那么远怎么看得清楚呢？泰，你根本不需要将这些东西视作毒蛇猛兽，不过是一些粮草、兵马记录罢了，我相信以你的能力，一定能在三天之内整理完。看累了你可以出去转转，只是不要走得太远。”

恩泰目视抱着各种账册、簿子，还在络绎不绝穿梭进来的士兵，咽了咽口水，壮着胆子问：“如果我三天之内看不完会怎样？”

“不会怎样，继续看罢了。”

得此般答复，他感到轻松许多了。

接着，她又简洁说了句话：“明日束发。”

他抬头看她。

这些日子，他养着伤，始终是半束发的。

阿照先看恩泰，再看阿澜：“将军，他这样，散着些许发，好看。”

阿澜未理会，重复要求道：“这是军中，明日束发。”

她正色对他说这些话。

恩泰点点头：“知道了。”

随后，阿澜就转身走出了大帐。

阿照放下早饭，把筷子递给恩泰，恩泰道了声谢，垂着脸怅然不语。

也不再有人进来送各种文册了。

阿照见无旁人，笑嘻嘻用胳膊肘撞撞恩泰，盘腿挨着坐在他身边，乌黑的眼睛像清晨的露水一样亮：“恩泰大哥，你一定觉得我们将军不好相处是不是？那你可想错了，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呢！就说你身份不明不白的吧，凌、赵、陈等几位大人一直很反对将你留在城里，还是将军力排众议保你下来的。”

“我……”

恩泰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阿照，出来帮忙了！”

帐外忽而有人高声在唤阿照的名字。

阿照应了声，匆忙站起身往外跑，他身形在门口顿住，转又回头来提醒恩泰：“呀，险些忘了告诉你，平岁苦寒，将军定下了月逢十五饮食药粥的规矩，今日的粥就是和药熬煮的，第一次喝确实不好下口，以后习惯了就好了。恩泰大哥，那我走了，回头见！”

姣然如玉的年轻人低头揭开碗盖，盯着冒着丝丝热气和淡淡药香的白米粥，呆坐了半晌的工夫才迟疑着端起了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