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飞快应声:“大敌当前,何须商量?有什么要青城效力的地方,但说无妨。”
韦济颔首:“那我便直说了。燕子坪原为戍所,地形有利,版墙坚固,距庆岭、临川、顺溪防线均是不远。
“柳先生提议将其辟为后方据点。一来用于堆放粮草辎重;二可将日后作战产生的伤员收拢至此,集中诊治;近防线溪峒的青壮多已充入义军,为安全计,族内妇孺转移过来,互相照料,更为方便,此为其三。
“守护燕子坪的重任,我已托付给郭成;日常调度,还需青娘子帮忙。明日隅中,纳惹大军主力会在临川叩关,我与南广五族头领将一同登城迎敌,时雨就留在燕子坪,请你和槐序代为照看。”
我不假思索回道:“好。”
韦济又道:“不过,时雨自获救后,他的情绪便有些变化——”
我忙问:“有何变化?”
韦济瞧着我道:“到底是什么变化,我也不大说得上来。前夜林钟斩杀纳惹密使,助我们脱困后,我一直忙于征募防务,未曾细探缘由。”
我心下了然:“交给我吧。”
穿过回廊,转眼便来到后院,耳边似乎已经响起槐序、封峤两个的拌嘴声,心跳莫名地漏了半拍,我定一定神,朝韦济执手:“青城接了人就走,大人不必再送,替我跟柳先生打个招呼,请他务必保重身体。”
韦济低眉执手:“我会的。”
我推门进屋,只见时雨坑着头,伏在桌上;槐序、封峤左右分坐,将其夹在中间;林钟抱肘,斜靠在窗边。
“干娘!”
“姑!”
这两声情绪到位,听来十分受用,不枉我拉扯他们这么多年……我勾起嘴角,眺往窗边。
那人略站直了些,依旧侧脸向我,静水无波似的,唤了一声“东家”。
槐序张开双臂跑过来,如小时候一般,圈住我的脖子,可惜她现在长得比我还高,再也不能像个猢狲似的,挂在人身上。
她趴在我肩头,连跳几下,拍着我的背道:“干娘,我可想死你了!我好担心那个什么大首领,会因为之前的事,刻意为难你、报复你……”
“为难么,是有那么一点。不过,有宋知州替我挡了。”我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报复谈不上,董腊现在已经是你干娘的义兄,以后见着他,要喊舅舅。”
“噢。”
时雨仍伏在桌上不动,封峤轻推他道:“时雨,快睁眼瞧瞧,是谁接你来了?”
我走过去,伸手搭在他的肩上,用东爨乌话轻声唤道:“阿刀,阿刀——”
“阿妈……”少年颤抖的声线,仿佛有诉不尽的愤怒与委屈,缠绕其中。下一瞬,便拦腰抱住我,放声恸哭。
我微微倾身,轻抚其背,朝怔立一旁的槐序、封峤使了个眼色。
他二人会意,跟在林钟身后,往隔壁空屋去了。
“阿刀想家了吧。”
“阿刀的家被豺狼占去了……阿嫲、阿爸、阿姐,弟弟妹妹们都被害死了!阿刀好恨……阿刀没用……不能像猛虎一样,为他们报仇!”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怀中的少年。贫困部落间的争斗,尤为血腥残忍,今天的豺狼会沦为明日待宰的羔羊;又或者,今日的羔羊会长成披着羊皮的豺狼,循环往复,弱肉强食……
我拥着他道:“阿刀啊,豺狼是斗不过猛虎。可倘若一只猛虎,遇到另一只猛虎,该怎么办呢?两虎相争,必有一伤。
“你是阿刀,也是时雨,长大以后,我们不做豺狼虎豹,做一个高明的猎手好不好?
“亲朋来了,美酒相待;豺狼到了,刀箭侍候。如此这般,是不是能更好地守护家园呢?”
少年仰首,黑矅石般的眼仁闪着憧憬的光:“是!”
我揉了揉他的脑袋:“接下来呢,我要带槐序姐姐、封峤哥哥去燕子坪。那里有很多重要的事,等着我们去做。我想——阿刀也同我们一起,你愿不愿意?”
少年狠狠点头:“愿意!”
我又来到隔壁,将槐序、封峤赶去备马。林钟还是挨窗侧立,我便拖了张凳子,正对他坐着。
林钟掀了掀眼皮:“又跟人契臂了?”
“没——这回歃的鸡。”我打量他,“从进屋就见你靠着,受伤了?”
“没,这么站省力。”
“省力不如坐着。”
林钟掠我一眼,嘴里迸出个字——“吵”。
“辛苦你了,忍了他俩那么久。”我斟酌着道,“这次多亏你,把人捞出来。不然的话……很难收场。”
林钟抄手看向窗外:“韦大人已经谢过,你要替他再谢一次?”
我怔了怔:“那——我替南广乡亲谢你。”
林钟敛目:“不必。你的乡亲也是我的乡亲。”
我倏地站起:“林钟你——”又怏怏坐下,“你这样说话,我们很难聊啊。”
“东家。”
我心虚抬眼:“嗯?”
林钟注视着我,平静道:“需要我做什么,直说便是。杀人也好,救人也罢,与我而言,同煮饭劈柴并无区别。”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走到他身侧,压低声音道:“罗重此人,趋利避害太过。韦知州、柳先生同他相处,我不放心。我希望——你能陪护左右,以免意外。”
我与槐序一行策马赶回燕子坪。眺向前方,流人与附近峒民正在徐山、曲布的指引下,合力加固鞍墙。
离纳惹叩关,已不足十二个时辰,大伙脸上却不见惊慌。有老翁哼唱起耶兰长调,山民低吟相和,苍凉的歌声伴着呼啸的北风,在山间久久回荡——
“悦水浪打浪哎——嘿嘞!
打不断耶兰的硬脊梁——嘿嘞!
铜鼓震天响哎——嘿嘞!
踏平雷火滩哎——嘿嘞!”
进到刘玉小院,郭成正领着巡检司的手下,搭建简易棚舍;王云慧和徐嫂带着织坊的姐妹,在屋内裁剪包扎用的细麻;刘玉同张主事,一人执笔,一人报数,正在百眼橱前清点药材。
亦顾不上寒暄,封峤和时雨被郭成留下帮手;我从刘玉那拿了需增补的药材清单,让槐序找来数名采药女,挎上药锄背篓,一道向山中行去。
日暮折返,踏入院落,便闻鸡叫。原是封峤寻隙回了趟客栈,连鸡窝一并端来燕子坪。槐序欢喜不迭,采药女们围着他俩笑话一阵,张主事来唤夕食,便各自散去了。
翻过一日,即是宋历冬至。
柳行简不在,我和槐序搬去与王云慧同住;封峤、时雨则与刘玉宿在一处。
前半宿我和槐序睡一张铺,中途起夜,碰到王云慧。她记挂柳行简睡不着,恰逢我也莫名其妙睡不着,便上了她的床,两人躺着说了半宿的话。
“青城,我让徐山帮我刻了座观音像。”
我打着哈欠:“徐大哥还有这手艺。”
“是啊。什么活都会做,心眼还好,要么你徐嫂子拿她男人当个宝呢。”
许是入乡随俗,来南广半年,王云慧再也不是那位看见“江中捉鸭”,就会把眼睛遮住的中原官眷了。
我笑道:“你不也把柳先生当宝吗?要不然,你这大半夜的睡不着?”
“嘁。这人现在就是个穷教书的,赚得还没我多,谁还拿他当宝了?我这个岁数,本来觉就浅,加上耳根子骤然清静了,一下子反倒不习惯。你说你是怎么回事,年纪轻轻的起夜,要不要等天亮,找刘玉把个脉?”
“没事。临睡前口渴,多喝了水,合上我这人睡觉认床,平时也不这样。”
“那就好。”王云慧打了个哈欠,“我就知道你是个心大的。”
“这话说得,我权当你是在夸我。”
“青城,寅时我要起来烧平安香。”
“知道,你都念叨一宿了。”
“那我再眯一会儿。”
“眯吧。”
闭目养神中,王云慧又在翻来覆去:“是不是快到了,快到我就不眯了,误了吉时可不好。”
我哭笑不得:“拜观音又不是拜堂,哪来那么多讲究?”
“有讲究。刘玉说宫里的娘娘拜观音都在寅时。”
“她们拜的是送子观音吧,‘早生贵子’,讨个吉利。”
“是吗?我怎么没想到。”王云慧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泄气。
我隔着被褥拍拍她:“心诚则灵,心诚则灵。”
“嗯。”
王云慧握住我一只手,清浅的呼吸声渐渐变得均匀。
我仍然睡意全无,思绪不受控地飘回十二年前——寅时起床梳妆,却没有等来新郎倌拜堂……
只等来现任纳惹的兄弟带着石门蕃大军横扫南广……
世事轮回,这一次的结局又会怎样?
“鵙——鵙鵙!”入冬捕食不易,伯劳鸟凄厉的啼鸣声划破寂寥。
我轻推王云慧:“寅时了。”
槐序还睡着,我俩蹑手蹑脚下了床,洗漱过后,来到木刻观音像前。
没有香炉,就用盖碗代替,舀了半碗黍子压实。王云慧小心翼翼拈取三支线香,凑到灯前过了火,面朝观音,一脸虔诚地拜了三拜,将香插入碗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8章 石门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