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客栈 第61章 石门蕃（三）

我近前，轻抚罗二英的脊背，“把你知道的，告诉青姨，我们一起想办法，好不好？”

“嗯……”罗二英抽噎着道，“十天前，有个乌蛮来找阿爸，自称是石门蕃部新任官主的密使。

“他说汉人从来都瞧不起我们夷人，献土归顺时给点甜头，等不到第二代，就会变本加利收回去。眼下长宁军在晏州平乱，正是造（反）自立的好时机。

“石门蕃和南广本是僰道上的兄弟，只要阿爸愿意助他一臂之力，事成之后，不但可以封王，而且会把威信的地还给我们。”

“一派胡言！”我怒道，“你阿爸为何当时不将他擒住，事后也不与韦大人商议？”

“那人武功高得出奇，恰逢韦大人公出戎州，他们早在府里安插了内应。”罗二英抹泪道，“见阿爸不从，第二天入夜，即有贼人出现，绑走我哥罗大勇，我弟罗三强；第三天，大哥的手指、三弟的臀肉就出现在夕食里，我那后妈——三弟的亲娘，吓得当场昏了过去，直到现在，还未苏醒。”

“所以你阿爸为了保住家人性命，迫不得已选择与石门蕃合作，那个所谓的‘官主密使’，如今成了他的‘贴身随从’，是这样吗？”

罗二英默默点了点头。

“他们——”尖锐的嗓音将我自己也惊了一跳，我闭了闭眼，努力平抑狂躁的心绪，“他们控制州衙，囚禁知州，你阿爸又是五族头领，南广溪峒的‘土丁’召集令一直在他手中。下一步计划做什么，你可知道？”

“我——”罗二英眼神闪烁，“我偷听到一些，但，但是离得远，听得不清不楚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遮遮掩掩！”我把住她的肩，将其拎起，拉着她的右手，按在左胸上，厉声道，“山神、竹老在上！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一个字都不许漏！快说！”

罗二英颤声道：“冬……冬至日，里应外合，献土……祭……祭旗……”

“再说一遍！”我死死扳住罗二英，“用谁祭旗？祭谁的旗！”

罗二英打着哆嗦，回道：“用……用韦大人的人头，祭……祭南广部的旗！”

我深吸一口气，竭力让说话的腔调变得平和，吐字清晰：“英子，山里的放蜂人有句老话——见猴放蜂，见熊藏蜂。

“这天底下的老百姓也跟蜜蜂一样，一生辛苦奔忙，酿蜜喂养蜂王，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而蜂王呢，受万蜂供养，除了不停地产卵，还要选择合适的地点筑巢。若是蜂王无能，蜂群繁衍受限，你猜怎么着？”

我盯着罗二英的眼睛，缓缓道，“供养它的蜜蜂就会建造交替王台，培育新蜂王，围杀老蜂王。”

“青姨！”罗二英一脸焦急，“我阿爸——”

“听着！”我打断她，飞快道，“‘无礼而侮大邻，可亡也。（注一）’韦知州是朝廷委任的地方官，杀他祭旗，无异于跟大宋撕破脸，何况南广部早已献土归顺。界时，你的兄弟仍是死路一条；你阿爸称不了王；你们全家都会被灭族；更不知有多少南广百姓，会因此而卷入战火，无辜丧命！”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罗二英使劲攥住我的胳膊，“青姨，我该怎么办？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韦大人宅心仁厚，只要你阿爸悬崖勒马，他必定不会多作计较。英子，你一定要明白——保住韦大人，就是保住你阿爸，更是保你全家。事到如今，务必要拖延祭旗时间，至于你的兄弟，青姨会想法子搭救。”

“可是长宁军还在淯井苦战，石门蕃的大军就快到了，以我们南广部的实力，完全抵挡不住。悦州并不是大宋正州，朝廷……朝廷会发兵帮我们吗？”

“会！”我正色道，“无论正州，还是羁縻州，均为宋境；不管汉人，或是僚人，俱是大宋子民。石门蕃叛服无常，挑衅犯边，朝廷定然不会袖手旁观。”

罗二英一头撞进我怀里：“青姨，我好怕！”

“好孩子，别怕。”我拍着她的背道，“你是你阿爸的女儿，更是南广的女儿。南广的山山水水养育了我们，守护她，是每一个南广儿女的责任。外争内斗那么多年，好容易安定下来，乡亲们的日子才刚刚有些起色，再不能倒回到从前了！”

“嗯！”罗二英的目光骤然坚定起来，“青姨，我该回去了！”

“好。”我颔首道，“记得从彭姐那带两匹料子回去。”

“我明白。”

“等一等！”我倏而想起一事，连忙叫住罗二英，“你阿爸和石门蕃密使议定的冬至日，是按哪边算的，有具体日子没有？”

罗二英面露迷茫之色：“冬至就是冬至啊，还会不一样吗？”

我解释道：“如今南广受大宋羁縻，日常所用为宋历；石门蕃名义上仍属大理，若是沿用大理历法，冬至会提前一天。”

罗二英偏头想了半会：决然道：“他们没有提到具体日子。不过，青姨你放心——阿爸脱不开身，后娘病着，神树的祭仪由我安排，说什么我也会拖到宋历冬至的！”

离开布行后，日影渐长。

我估莫这会，郭成也已巡检完榷场，南下庆岭，便叮嘱槐序抄近路去寻，稍后大家一齐到燕子坪会合。

折回客栈，我喊上林钟、封峤，略交代几句，正待出发，院墙外有人急唤：“青娘子，青娘子！”

封峤冲出：“姑，是瓦支大锅头的人，他们受伤了！”

瓦支大锅头来自横江下游，春秋贩茶，冬令走马，为人乐观豁达。我刚接手客栈时，屡遭各路马帮质疑，唯有他与帕罕两家，一直力挺于我。

“快带进来包扎！”我示意林钟上前接应，返身去取伤药。

瓦支一行九人，个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所幸多是擦伤、摔伤，并无性命之忧。拾掇一阵，我让封峤去热些粥食。瓦支强撑着站起，朝我抱拳致意。

我连忙制止：“快别动弹了，你这胳膊才接上。”又问，“你们怎么回事？路上遇到马匪了？”

众人七嘴八舌应声：“遇上官军了！这些砍脑壳的！”

“可不是吗？比马匪还狠！”

“抢走我们的货和马不说，还强拉我们入伍！”

“官军？石门蕃何时有了——”封峤端了吃食过来，众人一拥而上将他围住，“慢点！小心烫！”

瓦支叹息：“前些时候，乌蒙部的纳惹头领成为石门蕃的新任官主。

“我们还以为这仗可算是打完了，赶着马兴冲冲出山，没想到窝里斗停了，外战又要开始；走到半路，遇上这帮强盗兵，强行征用我们的马匹，连张字据都不给，干粮盘缠也被没收，逼着我们随行卖命。

“在兵营里混了几日，才弄清楚，原来这趟纳惹带兵，往牛广河上游来了。看情形，是要对你们南广部下手。”

“狼子野心！”我唾道，“南广已入大宋羁縻，悦州可不是他撒野的地方！”

瓦支接过封峤递来的热粥，一气饮了大半，搁下碗道：“话虽这么说，但纳惹也有他的底气。

“月初，大理閟畔部的头领叛投石门蕃，东川盛产铜铁，地势险要，易守难攻。纳惹没费什么事，便吞下这块肥肉，大军士气正旺。”

“石门蕃吃掉了东川？”我既惊又怒，“东川是大理国属郡，大理对失地一事，竟不闻不问么？”

“大理呀，自打他们上一任皇帝出家当和尚后，国力大不如前。又因滇藏边境的盐井，跟吐蕃各部关系紧张，兵力长期集中在善巨一带，脱不开身。这次打掉门牙，也只有往肚子里咽。”

“不知瓦支大哥一行，是如何由军中逃出？”

“我随身带着一包给马催吐的药粉，幸好没被收走，昨晚扎营时，趁伙夫不注意，悄悄将药粉和到夕食里。没过多久，周围的人开始上吐下泻，我们几个就趁乱跑了出来。”

我点点头：“瓦支大哥机警。你们这一身伤，又是在哪弄的？”

“我们被编在先锋营打头阵，没法后撤，只得一路向北逃，凫过牛广河，在道隘受阻。守隘的宋兵见我们一行没马没货，认定我们是罗氏国过来的流民，坚决不肯放行。不过，道隘附近有一座废弃的烽堠，雨季被山洪冲垮一段。等到下半夜，我们偷偷从那翻了过来，黑灯瞎火的，便摔成这样。”

我悚然一惊：“这条道知道的人多吗？”

瓦支摇头：“不多。但南广这一片的道隘，还是前朝所筑，砖垣老旧，远不及汉人聚居的城寨坚固。”

我定一定神，问道：“瓦支大哥与诸位兄弟，接下来做何打算？”

瓦支苦笑：“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我有个小姑姑，早年嫁往戎州，现今她的儿子在怀远寨任副将。我想前去投奔这位表弟，看看能不能在他的庄子上寻个差事，待时局平定，再设法还乡。”

注一出自《韩非子·亡徵第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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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石门蕃（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