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客栈 第27章 还骨种（十）

过天坑的这一日，大家都起得甚早。

封峤生火烧饭，林钟去马厩备马，我带着槐序在屋子里梳洗妆扮。

神羊洞是峒人圣地，过天坑之前会设傩坛，拜祭山神。作为僚人后裔，参与祭祀仪式，穿戴由不得马虎。

我为槐序包好蓝头巾，自己则缠上青色头巾，又从柜子里寻出珍藏多年的绣裙。

槐序见状，问我道：“干娘，这条绣花围裙，你不是一直舍不得穿吗？”

“再不穿就穿不上了。”我捏着腰间软肉，皱眉道，“我是说我的腰，好勒。”

槐序含笑走过来，帮我系带子：“干娘，要不你还是换一件吧。这么好看的裙子，等你减减肥再穿。”

“我不。”我吸着肚子瞪她，“这条裙子是我娘亲手缝的，我娘可是走过神羊洞天坑的头一位女人。我今天就要穿它，图个吉利。”

槐序喜甜食，封峤煮了糖粥，我担心撑坏裙子不吉利，浅尝两口，便搁下了。

拜过二郎真君，一切收拾停当。燕子坪、桡帮、过路的马队行商、附近的溪峒乡亲们陆续前来送行。我与众人一一作别，仍是四人三骑，往神羊洞而来。

进山途中，再逢罗二英，她带了一大群人，站在路边冲我们招手。

“槐序姐！青姨！”

我勒停马匹，罗二英跑过来，迫不及待拽我下马：“青姨，我带你们见个人。”说着，将我拉到一名僚妇面前。

“青姨，这是我好姐妹的阿嫲——鹿溪寨的阿昔头领。阿昔嫲嫲，她就是青城。”

我今日身着僚服，眼前的妇人既是长辈，又是头领，便对她行以单拳礼：“阿昔头领。”

阿昔头领神色激动，一把抱住我道：“你是阿默朵依的女儿！山神保佑，朵依姐姐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我忙把槐序唤到身边：“阿昔姨，这是青城的养女。槐序，快叫人！”

“阿昔嫲嫲。”

“好精神的妹崽。”阿昔牵着槐序的手，不住打量，点点头，与我道：“青城，这孩子与你阿妈生得像，头小腿长，腕线过裆，一定能过天坑！”

“阿昔姨说得是。”我搂住槐序的肩，笑道，“槐序还和我阿妈一样勇敢！”

“青城你也一样。你和你的阿妈、你的女儿都像山鹰一样勇敢。”阿昔指着身后的人群道，“这些全是我的家人。

“我的丈夫也是汉人，当年我阿爸坚决反对我们的婚事，我和他私奔到石门蕃，又被族人抓回鹿溪。没想到正逢上朵依姐姐过天坑，我们南广僚汉不通婚的规矩从此被打破。

“我阿爸把我从水牢里放出来，同意我丈夫入赘，三十二年过去了，我现在有了这么一大家子。”

阿昔的家人唤我：“青城姐！”

“青姨！”

阿昔走向我的马，僚人礼节之中，长辈为晚辈牵马，代表最真挚的祝福。她把马缰递给我，并将我和槐序扶上马背：“山鹰在飞，自由不息。去吧，孩子们！”

傩坛设在近天坑坡度稍缓的一侧，坛中置放着僚人最重要的礼器——铜鼓。祭祀仪式尚未开始，祭坛后有一座临时搭建的戏台，正演着灌口二郎开离堆、锁孽龙的傩戏，附近的峒民都集聚在此，观看叫好。

傩坛左前方是掌坛师公与开坛主家的座席，对面则是重要宾客。

我远远瞧去，只见南广五族头领悉数到场；马湖部只来了阿布头领一人；韦济和时雨、长宁军周弘、巡检司郭成业已就座。恰逢韦济的目光看来，他执手起身，向我遥遥示意。

今日由阿默长老任掌坛师公，因是槐序过天坑，我便成为开坛主家，罗二英与槐序有结拜之谊，亦同我们一处。

我向阿默长老行单拳礼，他戴着桃木傩面，一言不发，伸手指向身旁的座位，示意我坐下。

隅中将至，日光从我的右前方射来，眩得人难以睁眼。我低眉垂首，细观围裙上的绣花。

僚人尚青尚竹，我娘也不例外，青色底裙上满绣着竹叶图案，此外还绣了十八只兔子作为点缀，她可能认为我会和她一样，在十八岁那年成亲。如今算一算，少绣十二只，或许还要多……

浮想连翩之际，阿默长老突然道：“你属兔？”

“嗯？”我侧脸瞧向他，青赤面具下看不出表情，可以确定的是，他的视线亦停留在我的绣花围裙上。

只听他又道：“兔与狗乃**之象，宜猪、羊；与鸡犯冲，忌龙、鼠。”

“我养女和我一样，也属兔。”

“不是说她！”

“呃。”我明白了，“我那未来女婿属牛。”

阿默长老默了一会，抬头看向天际，拄着藤杖起身，高声道：“隅中至，请山王！”言罢，大步踏入傩坛，拿起鼓槌。

铜鼓响，角声震。一名佩戴山王面具的傩师登坛，左手荆棘，右手持斧，跳起刚猛野性的傩舞。曲尽之时，又有扮演黄鬼的傩师拎着一只雄鸡上场，山王与黄鬼搏斗一番，夺得雄鸡，一斧劈其颈项，将鸡血滴入供桌上的祭斗之内。

阿默长老再度登场，从山王手中接过祭斗，走到槐序面前，用桃枝蘸取斗中汁液在她两颊画上血符。最后一笔落定，阿默长老登上傩坛，双掌向天，沉声宣布：“冲傩！”

天坑四围的峒民纷纷击掌回应：“打鬼喽，敬神！打鬼喽，敬神！”

“冲傩”是傩祭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它意味着槐序在山神的允许下走天坑，如若成功，便可敲响铜鼓，进入下一环节——“还愿”。

铁索的终点正对傩坛，林钟起身，对槐序道：“你看着我的鼻尖往这边走，天上飞的、地上走的，都不必管。记住，只能看我鼻尖。”

槐序应声：“知道！”

接下来，我与封峤、罗二英要陪伴槐序去对面的铁索起点，倏又记起封峤在悦江边，曾对我说过的话，心内便觉忐忑，不由看向韦济，却见他已带着时雨，正朝我们行来。

槐序他们仨叫道：“韦大人、时雨！”

韦济近前执手：“我和时雨随你们一道过去。”

罗二英挽着槐序，时雨挨着封峤，我与韦济落在他们身后。

“多谢韦大人。”

“青娘子客气。”

我轻声道：“拜托大人替我照看着些。”

韦济颔首：“明白。”

彼时无风，锈迹斑驳的铁索宛如一条冬眠的巨蛇，蛰伏在山水青空之中。

我将槐序送上最后一级石阶，槐序抱住我道：“干娘，你有什么心愿？等我走过去，替你许一个。”

“你的愿即是我的愿，”我笑着轻抚其背，“记住你林叔的交代。去吧！”

林钟端肘站在铁索另一端，槐序张开双臂，向前走去，二人均似出鞘利剑，只不过一柄静止，一柄尚在行进。

我焦灼地看着槐序的背影，从未觉得时间是如此漫长。

槐序一步一步走到铁索中间，行进的速度肉眼可见地慢了下来。

罗二英紧挨着我，小声道：“青、青姨，好像……是不是变慢了些？”

“没事的。”我捂着嘴解释，若是不捂着，感觉下一瞬，心就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前半程略带下行，所以快些；后半程上行，步幅变小，看上去就慢了。”

其时，高远之处似乎传来一声鹰唳，我心头一惊，循声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罗二英紧张地问：“青姨，你在看什么？”

我更为紧张，反问道：“英子，你听见什么了吗？”

“没有啊。”罗二英拼命摇头，“青姨，你没事吧？”

时雨忽然出声：“鹰，是鹰！”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天边果然有一个移动的黑点，定睛再看，那墨点大小的鹰逐渐放大成一团，伴随着两声清晰的鸣叫，墨团在空中洇开，竟分为两只！

两只鹰在空中竞逐盘旋，发出高亢的长鸣，眼看着已滑翔到天坑附近。

罗二英带着哭腔道：“青姨，你看东边！”

我打了个寒噤，强捺心头恐惧，看向东边天空，只见又有两只体形更大的山鹰锐啸着振翅而来。

天坑上有峒民高声嚷嚷：“山神显灵了！山神显灵了！”

“真是的，吵什么吵！”罗二英急得跺脚，“这些鹰平时连个影子都难见着，今天怎么全冒出来了！”

时雨道：“先飞来的两只是雄鹰，后跟来的两只是雌鹰，这两对鹰在抢山头，只怕要打上很久！”

四只鹰在天坑上空挥动羽翼，互相驱赶着对方，鹰爪不时纠缠到一处，发出尖锐的嘶鸣。

林钟纹丝未动，槐序仍在铁索上稳步前行，二者之间约莫还有两丈距离。

便是此时，有两只鹰竞逐到槐序头顶上方，相互振翅啄击，鹰爪亦扣到一起，双双竟似折翼一般，绕成一团，直直朝下坠去！

天坑四围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呼，从槐序踏上铁索那一刻，便一直沉寂的封峤突然毫无征兆地冲出……

“封峤！”我欲上前拦阻，奈何腿脚发软，压根挪不动步，所幸韦济和时雨眼疾手快，及时将其截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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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还骨种（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