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客栈 第15章 判官

时雨抓起一只角黍，拉来扯去找不到线头，手正要伸向腰间的弯刀。韦济拿过角黍，解开绳结，剥去箬叶，递还给他，随后在水盆里盥了手，又给我斟酒：“这第二杯，还是我敬青娘子，多谢你给我带来时雨，有他陪着，便不觉孤单。”

时雨开心地笑了，我揉了揉他的脑袋，问道：“韦大人为何不带亲随赴任？”

韦济答道：“韦某尚无妻室，双亲年事已高，且久居江南，有兄嫂代为照顾；至于随从，韦某被贬到此地，前不见通路，后不见归途，又何必连累他们。”

我抓了几颗蜜糖果子递给时雨，轻笑道：“这只是其一。其实呢，你并不想——让那些在你风光时候陪在身边的人，来见证自己落魄苦闷的样子。是么？”

韦济愣了一下，自己给自己满上了，朝我举杯，一气饮尽：“实不相瞒，韦济正作此想。”

我拿过提壶，给他浅斟半杯：“韦大人喝得太急了。这‘重碧春’五粮酿制，最是浓醇，可不比你们江南的黄醴绵柔。”

韦济面色泛红：“青娘子见笑了。”

“韦大人可曾后悔为自己的老师辩白？”

“从未。”

“既然不后悔，又何必苦闷，这是你的选择。”我指着园中的蜀葵道，“嘉兴也有蜀葵花么？”

韦济点头：“有。”

“长得也和这园子里的一样好看么？”

“是。”

“你看，我们蜀地的花开在你的家乡一样好看，为何你一活人到蜀地来，要郁郁寡欢呢？”

韦济目光灼灼：“韦某入蜀，得遇青娘子为友，实乃平生幸事。”

我笑着与他碰杯：“羁縻州贫困，民风剽悍，韦大人到此，确是吃了不少苦头。”

韦济拿过提壶，给我倒了半杯，又给自己满上：“我倒觉得南广民风淳朴，其实山民剽悍，源自恶劣的生存环境，他们要与烟瘴斗、与猛兽斗、与虫蛇鼠蚁斗，在斗争中生存，已成习惯。

“倘若他们能走出大山，学习汉人耕稼绩纺的经验，一旦衣食无忧，仓廪充足，必能夷汉混居，其乐融融。”

“好一个‘夷汉混居，其乐融融’。”我举杯道，“来，青城敬你一杯，替我们南广的父老乡亲先谢谢你。在韦大人的引领下，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构想已有，如何施行还要细榷。青娘子聪慧，届时还望你能够多多提点。”

我撑着头问：“大人的构想是什么样的？”

“上回悦江边，青娘子曾与我提及令尊令堂。如青娘子一家，这般幸福美满的家庭，世间实不多见，倒是给了我一些启发。

“我觉得既是混居，便要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通婚、通行、通商。族群间的共通之处多了，纠纷与争端自然也就少了。”

我拍了拍巴掌，与他对饮：“大人说得一点不错，再来一杯。

“我的双亲是我见过天底下最相爱的夫妻。南广落后贫穷，溪峒之间为了有限的资源，常年殴斗不休。一匹马，一面铜鼓，甚至于一张兽皮，不同姓的村落能打上三天三夜，失去数十条人命。

“我娘生下我后，我爹觉得女子生产太过凶险，便决定不再要第二个孩子了。他们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我，陪我度过这一生之中最幸福快乐的时光。

“虽然他们已经过世，但我想，他们一定在天上的某个地方看着我，祝福我，这才让我有幸遇到槐序那样的好女儿，还有林钟、封峤。”

时雨过来牵我的手，我拍拍他，用东爨乌话道：“对噢，还有我们阿刀。去，给你阿爸斟酒。”

时雨为韦济添酒，又过来给我满上：“阿妈也喝。”

我竖起一根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抓过盘子里最后几颗蜜糖果子，塞入时雨手心。

时雨又被韦济牵走，韦济从他手中将蜜糖果子逐颗抠出：“别吃太多甜的，牙会坏。”

时雨怏怏不乐，扭头看我：“阿刀的牙好得很！”

我重拈了块茶酥递过去：“他也想吃，你就让让他。”

韦济剥开一颗蜜糖果子进嘴：“你们在聊什么？”

我看着时雨笑道：“这是我俩的秘密，是不是啊，时雨？”

时雨认真地点了点头。

韦济问道：“边市议价失和，为何都爱请青娘子去断？”

“汉人和僚人发生争执，去找汉人断，僚人觉得自己是一对二；若是找僚人断，汉人也认为自己会吃亏。在他们眼里，我算半个僚人、半个汉人，就都跑来找我了。”

“如今‘西南半壁’五尺道、八亭道两条陆道，马湖江路、岷江水步道两条水路均已重开。沿途边市贸易额剧增，官民商户间的争议摩擦亦是大增，茶马司人手短缺，有意在当地抽调熟知汉夷习俗之人充当判官。我瞧青娘子精于此道，不知你可有意出任悦州榷场的判官？”

我垂下眼皮，缓缓转动酒杯，没有出声。

韦济又补充道：“年终茶马司会按各个榷场的贸易额结算佣金，只是兼职，想必不会耽误青娘子打理客栈生意。”

我搁下酒杯，抬眼笑道：“青城这么做，能帮到韦大人吗？”

韦济颔首：“当然。”

“好！那我答应你便是。”

韦济朝我举杯：“多谢！”

远处有熟悉的马嘶声传来，我起身在盆中盥净双手，向韦济告辞：“韦大人，我们家林钟来接我了，告辞！今晚这顿酒喝得很开心，下次换我请你。”

“我送你。”韦济起身执灯，“时雨，去卧房拿件氅衣来。”

林钟牵马立在檐下，见到韦济送我出来，转过身道：“东家，韦大人。”

韦济道：“林钟，你们东家今晚饮了不少酒，州衙有空置的客房，不如你们今晚歇在这里，明早再回去？”

“不必了，韦大人。她女儿还在家等着，让我接她回去。”

“是呢。我有一个女儿，她还不会说话……我不在她身边，万一被牙侩诱走，那可怎么办……”我拢紧氅衣，晃晃悠悠行至马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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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判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