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的地点定在一家名为盛世江南的ktv。
名字起得又土又豪,选址倒不附庸风雅,稳稳当当奔着钱去,边上环了一圈夜宵饭馆洗脚城——每到夜里,总招惹附近居民大片投诉他们“鬼哭狼嚎地不睡觉”。
ktv的大门相当显眼,就在十字路口的一角,独占整面墙。
温颂把车钥匙交给泊车小弟,径直走进去,自动打开的大门两侧整整齐齐站了两排年轻女孩,粗略一扫,年纪都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有人进去,她们就负责露出笑容,人美声甜,问声:“老板晚上好,祝福您健康富有!”
接着问清楚来意和人数,按个轮班,轮流带人上楼。
“老板您几位?”
“人不多,开个中包,”温颂跟着其中一个小姑娘进电梯,看眼楼层,等电梯门关上才说明来意,“也不用叫人进来了,跟你们主管阿卓说,我找炳哥。”
小姑娘笑容一顿,然后说:“好的。”
电梯打开,她安排了一间中包,请温颂坐下稍等。
“我去问问主管,之后应该会有服务员进来为您服务。”
这个ktv的每间包厢,门都做了单面可视的玻璃块。温颂坐在沙发上,就可以目送小姑娘离开。
她显然并不认识自己,但这不意外,本身在这种场所上班的员工,流动性就很大,属于警察局那边都要备案的特殊劳动人口。
而且温颂毕竟有家有室,又没有非要应酬不可的工作,平时并没有志趣,三天两头扎根在里头,这个小姑娘认不出他不奇怪。
可奇怪的是……温颂回忆着刚才她的眼神,总觉得她似乎也并不知道炳哥。
真是新来的吗?
温颂收回目光,没把心思在放在那个小姑娘身上。他侧脸清瘦,在ktv五颜六色的灯光下,生生削出淡薄而带有三分锋利的弧度。
温颂目光沉沉,不知道在心里想些什么。
只见他两手交叉,轻轻搭在膝盖上,两条腿翘成二郎腿,擦得锃亮的皮鞋在灯光下一摇一晃。
直到过了大约十五分钟,外头传来一点动静,温颂才把右腿从另一条大腿上放下来,朝外看去——
这动静说是“一点”,其实是含蓄了,毕竟在ktv这样的墙体隔音下,都能穿刺进来扎透耳膜的哭喊,实在已经是人类身体机能所能表达的极限。
可要说这动静很大……
毕竟,也只是一个女孩的哭喊。
温颂隔着单向的玻璃门,视线停留在那个女孩的脸上,她看起来绝不会很大,因为瘦,脸还很挂得住肉,甚至让人疑心她有没有二十岁。
可视线下移,她的肚子的确很大了。
五个月,或者六个月,温颂对女人的孕肚没有什么概念。
不一会儿,主管阿卓赶来,神色紧张,匆匆对她说了几句。
女孩儿气息很乱,头发也乱,她似乎才哭过,在愤怒控制之下攒足力气想动手……然后拳头只是轻飘飘地落在阿卓身上,随后被他用力拉住。
接着又是几次肢体拉扯。
怀着孕的女孩儿面上没有甜蜜,反而带了无助和慌乱。
温颂看到阿卓对待她的方式——不亲密,且轻视。
然而他们肢体每次的触碰却很小心,仿佛眼前这女孩儿不是一个不小心,在ktv里闹出“人命”的浮萍,而是决计不能轻易出事的某人。
温颂一直在玻璃门的这端,看女孩儿先是哭,然后情绪崩溃,声色俱厉地指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最后,阿卓不知道跟她说了什么,女孩儿半信半疑,但她在这里待的显然太久了,周围不断经过男人打量食材的目光让她感觉明显不适。
于是想了想,她点头,跟阿卓走远,不知道去了哪个地方。
就在这时,接待温颂的服务员终于来了。
他进门很快,反手关门的动作迅速,眼神凶厉,好似明晃晃在别人面前显摆自己起码“二进宫”以上的过去。
这人身上并不合身的服务员制服,以及根本没扎好的领带,都彰显着他并不专门在这里“正经”做事——现在匆匆套在身上的,只是个临时身份。
温颂认得这张脸,笑了笑,说:“你们炳哥今天不在?”
那人摇摇头:“我们这里地方小,炳哥他很少过来。”
温颂又说:“可是他约我来。”
“这……”这人迟疑了一瞬,竟然还很谨慎,“那您直接给他电话吧,这些事情,我们底下的人都是不知道的。”
温颂欣赏地看了看他,也没说什么,一边低头拨通了炳哥的号码,在“嘀嗒嘀嗒”的等待音里,他状似无意,寒暄似的随口问起:“刚才过去那个女孩子,是在你们这里做的?”
“哪个?”
“怀孕了那个,”温颂说,“刚才跟阿卓拉拉扯扯……是他的小孩?”
服务员摇头:“不是。”
“那……?”
“店里规矩,阿卓不敢跟手下人谈恋爱。”
他说完,顿了下,又一板一眼回答:“您说的应该是瑶瑶,以前是在我们这里做,但早辞职了,好几个月。不知道今天为什么突然回来。”
“……这样啊。”温颂点了点头,刚想说点什么,这时电话被接通,炳哥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哟,稀客!”
温颂笑笑,先跟服务员说“谢谢”,再举起手机,靠在耳边问他:“约我就为了放我鸽子,不太好吧?”
炳哥在电话里哈哈大笑:“我怎么敢!”他发来一串车牌,笑嘻嘻地说,“这年头交警队跟闹饥荒似的,连ktv门口停个车,都动不动就贴罚单——两百也是钱,您来了,我才好派车不是?”
“再说,大老板一直想着您呢!还放鸽子?我就怕您不来!”
出门的时候,走的是员工后门,服务员一直跟到车头。确认温颂安全上车,他扫一圈,没见到值得警戒的人,于是对司机点头,示意快点走。
却没注意到ktv二楼,女员工的休息间内,刚才那个大着肚子的女孩儿瑶瑶,正泪眼盈盈,透过窗怔怔看着黑车驶去的残影。
她脑中不断回荡着刚才上车的那个男人神色自若的脸,那样苍白……又那么熟悉,好像曾经偷偷看过千百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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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轿车停在郊外一栋工厂的门口,随后另一辆SUV也跟着停下。
刚才ktv里的服务员从后座出来,他已经在车上换掉那身装扮,白色汗衫黑色裤子,露出手臂上的纹身。
温颂从轿车里下来,他就跟在后面,像怕他跑了似的。
“哎呀,阿勇,你看你——不要那么紧张!”炳哥的声音从工厂里传来,依旧带着笑,他这人好像永远都这副表情,笑不累,“都是朋友!”
厂房大门敞开了,炳哥从里面走出来,径直走到温颂跟前,露出一点笑意:“对吧,颂哥。”
温颂也笑:“炳哥这么叫我,我才真的要逃跑。”
“哈哈……”炳哥笑起来,转身往里头,温颂自觉跟上。
身后的阿勇回首示意那两个看门的小伙,把厂房大门关紧。
“咣”地一声。
温颂听见炳哥说:“不开玩笑了,阿颂,今天叫我炳仔就好——里头已经有你一位哥了,不适合再有第二个。”
温颂说:“好的,炳仔。”
阿勇乌黑的眼珠在他们两人身上转了一圈,一句话都没说。
走进厂房,又进了仓库,再拐过几个正在操作的厂间,最后在一间办公室门口停下。
炳哥敲了敲门,喊:“老大,人来了。”
“进。”
炳哥按下把手,推开门,露出红木办公桌后头的一个中年男人。
他看起来相当瘦削,但很高大,皮肤偏深,也不好,整张脸布满痤疮似的坑坑洼洼。
可这人一个眼神扫来的压迫感,却会让人发自内心地不敢去挑剔他外表上的残缺。
门被推开,他顺着抬头,看向周围布满一圈人,活像被押送来的温颂。
温颂倒是闲庭信步一般,走得不紧不慢,很自觉地找了张木椅坐下:“很久不见您了,韩老板。”
“韩、老、板,”中年男人在嘴里咂摸了一下这三个字,露出一点笑,“真让人伤心,这么生疏,越来越不亲近。”
温颂说:“没有的事。”
“没有?”韩老板哼笑道,“小温你可是第一次见,就亲亲热热凑上来喊哥的人,连我都吓一跳!心说谁家小美女这么不见外……搞了半天,谁想是个男的。”
温颂笑笑,没有说话。
合格的马仔,不会让老大的话掉在地上。炳哥没犹豫,直接站后头用力推把温颂,说他:“叫方哥啊。”
温颂说:“方哥。”
韩方笑起来,随后好像才注意到他跟阿勇两个人一左一右两大护法似的站在温颂身后,冷下脸赶狗一样:“去去去——离小温远点,占便宜没够是吧你俩?”
两人闻言,默不作声地后退几步。
韩方这才隔着张红木大桌,伸手过来敲敲温颂面前的茶杯,盯着他说:“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温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