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洛城能够结识薛千山,是因为商细蕊。
北平时报刊登了污蔑商细蕊的谣言,杜洛城作为商细蕊的至交好友,一气之下冲到报社找管事的要说法,没人敢管,直接找总裁。
可惜,他被总裁两句话就给打发了,回到后海别苑,失望透顶,怒上心头,决定从今往后一个字儿也不往这家报社投。
第一个截稿日,杜洛城泡在上林仙馆,点了玉桃,听半晚琵琶,宿半晚花柳。
第二个截稿日,杜洛城趁着商细蕊还没去南京,找人聊戏本聊到后半夜。
第三个截稿日的前两天,杜洛城坐在六国饭店的包厢里,对面是薛千山,北平时报的总裁。
“杜七公子,薛某在这儿给您赔礼道歉,之前在报社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我那几个专栏,您看……能不能……”
“薛总裁整天日理万机,请杜七过来就为这么点小事儿啊?甭说了,我替您省省功夫,三个字儿,不答应!好酒好菜您留着,杜七告退!”
杜洛城矜声矜气地说完,展平衣襟,撤开椅子,绕上围巾便要起身。
“诶,七少爷!别啊,有话好商量!”
薛千山绕过酒桌,先杜洛城一步,抓住他的手腕,将人牢牢按在台面上。
桌上嵌的大理石天成山水,乃是无上佳品,细骨伶仃的手腕皓如温玉,贵不可言,薛千山甫一触到便紧紧攥住。
杜洛城心中一惊,破口大骂,
“你大爷的,抓我干嘛!来硬的是不是,告诉你爷可不怕,有本事你今儿就废了我这俩手腕子,要不然爷他妈回去跟你没完,非把你丫内破报馆子给干趴了不可!”
人居然能像爆竹似的一碰就炸,噼里啪啦一通闹响,破报馆子,薛千山轻笑一声,他还不想落个强人所难的名头,只好另作他法。
手劲儿一松,杜洛城夺回腕子,推开门扬长而去。
隔了两天,北平时报的总裁办公室里,薛千山把杜洛城请来,以实际行动当着他的面截下一条诋毁商细蕊的报道。
杜洛城坐在办公桌旁边的沙发里,端着报纸充耳不闻。
薛千山差走秘书,到杜洛城面前献一朵媚笑,
“七少爷,薛某这么办,您看成吗?”
杜洛城从眼白中翻出一点黑眼珠,
“还成吧。”
一登一撤,功过相抵,杜洛城把压下的稿子如数奉还。
薛千山大喜,他本就十分欣赏杜洛城的文笔,当下就把那些大作如数家珍。
杜洛城一听,看薛千山也立马顺眼了几分,好商好量的应给他每月一篇千字小品。
之前叫薛千山自己留着的好酒好菜,他也变相的赏脸了,薛千山亲自给杜洛城斟酒布菜,大总裁做起佣仆的活儿,一直伺候到杜洛城酒酣兴尽,重金蹭了一晚上文化气息。
日子一晃就到了年三十,杜洛城闹完登遥的报社,又上造谣的姜家闹了一场。
这事薛千山在饭局上听一位交好的军长说了两句,曹司令的公子夜闯姜家,手枪顶着姜老头子的脑袋逼问他商老板有没有欺师灭祖,这小戏子可以啊,儿子老子全让他给玩了。
杜洛城在这等强力之下没能给他蕊哥儿出气本来也无所谓,只要事儿能平了就行,可是过后听说人是程凤台找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眼下薛千山向杜洛城这个当事人讨句实话,火药桶一下就炸了。
“程凤台,那就是一奸商!个掉钱眼儿里的大俗人,知道什么是戏么就敢勾搭商细蕊,他以为他算老几啊,蕊哥儿有什么事也轮得着他插手?还找了一群丘八过来,生怕别人不知道往哪儿给商细蕊泼脏水呢是吧!”
“七少爷,我可听说,人家程'二'爷早就这么干过了,而且他在水云楼占着股儿呢,正儿八经的大股东。”
薛千山就差没点出杜洛城才是那个外人了,但是他请人喝酒是为开心,不是拱火,因此又说,
“不过像他这么蛮干不走脑子,早晚有抓瞎那天,要说还得看七少爷的本事,有您在我报社里镇着,谁还能给商老板泼了脏水不是,所以说啊,咱甭跟他争这点儿鸡毛蒜皮,帮他多宣扬宣扬,先把姜家人治服了,给商老板洗清冤屈才是正经的,对吧。”
薛千山小酒小菜喝着吃着,劝词一套接一套。
这阵子商细蕊不在北平,杜洛城满肚子的火气无人可诉,稿子写的比平常还要快。他的笔名都曝光给了薛千山,坐实了北平时报摇钱树的位子,因此卷上稿子就来光顾了破报馆子。
薛千山待他和之前一样,又捧又吹,又借故请他吃饭。
这次俩人打六国饭店里走一遭,再出来杜洛城便成了报馆常客。
北平什么东西都往一块扎堆儿,戏台子在前门大街,旧书摊儿在东安市场,报馆也不例外,一股脑儿盖在宣武门内外,整条街上十好几家,北平时报不是最气派的,却是销路最广的。
杜洛城说薛千山日理万机,也不全是讽刺,北平城如今政治凋敝,经济萧条,报馆里彻夜不熄灯的,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收那么些姨太太,您一天到晚连家都不回,不怕变成绿毛龟啊。这要是哪天冷不丁上了床……人还认识你这做丈夫的吗?”
商细蕊从南京一回来,杜洛城立马忘了宣武门,直奔锣鼓巷。
他坐在炕头和他蕊哥儿吹嘘,一兵不动收服了北平时报,往后捏造事端的不实新闻用不着担心了,却也就此得知六月红就是被薛千山给挖走的,手段还极其不入流,气的他又回到报社对薛千山进行言语攻击,一改此前的融洽。
“我在英国留学那会儿,听他们研究心理学的说,人都有一种心理,越没什么,就越想要什么,没学问的爱买书,没钱的喜欢穷显摆,诶,薛总裁,您说没什么的隔三差五娶老婆?”
明嘲暗讽都用上了,薛千山在办公桌前抬起头,对杜洛城微微一笑,
“七少爷,您的意思薛某明白,说到底六月是水云楼的人,您是替商老板紧着她,怕她跟了我过的不好。这您大可放心,我跟您交句话,您尽管回去告诉商老板,薛某绝不会让他的人在我这儿受一点委屈。只不过……六月现在还怀着呢,您问的这档子事儿,一时半会儿的,我还真没办法向您验明正身,哈哈。”
薛千山主动帮杜洛城找托辞,往下话说的再难听也没用,而且孩子都有了,那方面还用得着验吗?
杜洛城耳听得薛千山三言两语破了刁难,火气更旺。
甭说商细蕊了,他都巴不得六月红被赶出薛家,跪到大街上要饭才叫好!
杜洛城刚要重整旗鼓,薛千山起身把他手边的咖啡续上,
“七少爷,稍安勿躁啊,这事的确是薛某行事不妥,但是,敢找上门儿给商老板出这口气的,七少爷还是独一份儿,大股东知道了都没言语,您对商老板这份情义,那是真没说的,薛某佩服,就冲这个,您的话我也得洗耳恭听。”
杜洛城心知这是拍马屁,但是他又觉得自己对商细蕊的情义就是无人可比的。
以前都是水云楼的戏子们说他义薄云天,离开那个小圈子,外人只会说他是玩物丧志,被个戏子给迷住了,而现在薛千山这样的报社老板也这么说,一下搔到他的痒处,下巴一昂没有打断。
杜洛城爱听,薛千山就捧,俞伯牙钟子期,伯乐遇上千里马,把他们两人合作的戏夸成天作之合,空前绝后,杜洛城临走都是迈着四方步出去的,哪还记得自己是来兴师问罪。
薛千山坐回办公桌后头,一想起杜洛城前后的转变就勾勾嘴角。
因为落在别人眼里无缘无故,看着像是要中风,险些把来值晚班的经理吓出毛病,递过打版的样报就溜了。
可商细蕊心里的钟子期却不是杜洛城,而是程凤台,程二爷懂他的戏,更懂他的人,他只想在他二爷手心上舞这一曲。
薛千山眯着一只眼清理烟斗,“今儿个过来是跟谁啊?”
说完悠哉地瞥一眼沙发。
杜洛城坐在那里回瞪一眼,薛千山心领神会了一般,沉吟道,
“嗯,依着七少爷的脾气,要是跟一般人,有火当场就发了,能让您憋着一口闷气来找薛某,这人必定不一般。”
“少说废话。”
“谁又招咱们'冰雪聪明'的商大老板了?”
“冰雪聪明个屁,那家伙就是一猪脑子,浑身糊的全是冻猪油!”
杜洛城骂商细蕊,比外头的黑子狠多了,然而薛千山破颜一笑,马上得着杜洛城一个凌厉的眼刀。
杜洛城毕竟不是黑子,他骂商细蕊可以,其他人笑他一下都甭想。
杜洛城把商细蕊认刘汉云做干爹的事略略一说,薛千山也微微蹙了下眉头,一摸手上的南红戒指,含笑道,
“前几天我也得着消息了,这个商老板,真会惹麻烦,他那点儿事,远不至于走此下策,谁不知道请佛容易送佛难啊。”
“是吧!是吧!”
杜洛城把真皮沙发拍的啪啪响,看着薛千山可算见着明白人了,
“他自己做了错事,我多说两句他还不乐意了,跟我搬程凤台,张嘴闭嘴二爷说了,二爷说了的!程凤台是他爹娘老子啊!”
这是让杜洛城心里很不是滋味儿的,奸商居然比他知道的早。
商细蕊刚从南京回来就跟程凤台交代了,他是冷不丁看了报纸拿着报道去锣鼓巷问了才知道的,一先一后,孰轻孰重,不言自明了。
薛千山也看出杜洛城才不是为了商细蕊认干爹发火,不过这二位好的能穿一条裤子,此时话说多了,回头他两边不是人。
可巧安贝勒给老福晋办堂会他也收着了请贴,就问,
“那过阵子,商老板到贝勒府上唱堂会,七少爷肯定不去了吧?”
杜洛城眉心一跳,抬眼瞧见薛千山玩味地看着他,脸色一下变得像是有刀架在脖子上,把头一拧,刚烈不屈,
“爷才不去!给他脸了!”
寿宴当晚,薛千山进了王府先不急着入座,把到场的人全都用眼巡上一遍,正好看到杜洛城坐进他对面的包间里,后头跟着程凤台和范涟。
两人遥遥一望,薛千山刚要笑他出尔反尔,杜洛城一甩刘海,侧过头去再没搭理他,翻脸不认账了。
范涟起身给他姐夫挂外套,冷不丁瞧见三楼摆了个空座,随口就问,
“楼上那座是什么座啊?”
杜洛城打王府门口碰上这两人,一路走来都是客客气气的,这会儿好么央地突然挖苦道,
“真没见过世面啊。”
一下闹个冷场,杜洛城从薛千山那儿攒的暗火消去一些,从碟子里抓把瓜子,才又把座儿的来龙去脉给人娓娓道来。
但是一道视线若有似无,从开戏就勾的杜洛城毛毛躁躁,趁着说安王福晋手里那条狗,也趁商细蕊不在,眼神带刺朝程凤台猛扎过去,
“顺子那是真懂戏,比某些'人'可强多了。”
程凤台心知这位翰林公子不待见他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这货突然跟吃了枪药似的,打他一个措手不及,顾及场合只能和他眼神对峙,随后就接着范涟递来的话把儿聊了起来。
杜洛城小胜一筹,身上舒坦多了,从对聊的两人中间瞟一眼对面包厢,相信绝对是薛千山在看他。
距离甚远,玻璃镜片又微微反着光,其实不能确信,但此时戏台上立的是两位梨园神话,演绎的是传世之作,除了薛千山,想不出今天在场的有谁会在这时候把目光落在他身上。
薛千山在座儿上盘他手上那枚戒指,一晚上净在盯着杜洛城,瞧他隔一会儿就左放一枪右打一炮,再瞧他手边儿那两位爷摇头甩脑,惹不起躲不及的衰样,比戏台子上的红角儿可有意思多了。
这次一笑,薛千山以为杜洛城要有一阵子不来找他了,然而堂会过了没两天,杜洛城气冲冲地闯进报社,一巴掌拍在薛千山的办公桌上,
“请你喝酒,去不去?”
他那模样郁郁寡欢,一张秀脸硬绷绷,像是在哪儿受了欺负,薛千山忙不迭地起身答应,
“去去去,七公子都亲自来请了,哪能不去,求之不得啊!”
酒桌前把话一说,这回是商细蕊亲自给杜洛城惹出来的火气,声称人家胡言乱语也比他强,还拉着花腔说他写东西是搜肠刮肚,简直奇耻大辱!
薛千山心想凡是被商细蕊惹出来的火气都不要紧,忆起杜洛城在堂会上的唇枪舌剑,连捧带逗地劝人回去写戏本子,倒贴酒钱也要看看他吃瘪说不出话是什么样儿。
而他前脚把人送走,后脚杜洛城就又来了,彻底把他的报馆也当酒馆了。
“我跟他说,改、不、了!这老天爷发的故事,你说,我能改吗?”
“不能改,那可是老天爷,哪儿能说改就改啊,一个字都不该动。”
“对吧!就这么点儿道理,商细蕊那头倔驴,人话不懂,当着水云楼那些小戏子居然还敢凶我!他以为他是谁啊,他就算是戏祖宗,还能大的过老天爷?等着瞧吧,有他来求七爷那天!”
“是是是,商老板这么着可不地道,咱们等着他,就在这儿等,我陪着你。”
话音落地,屋里静的掉根儿针都能听见。
杜洛城说是在和薛千山聊天,多数时候目光并不看向他,更像自言自语。
这会儿杜洛城盯着不远处的地面,捏着茶杯的手指在杯把上缓缓地搓磨,突然一笑,
“呵。让我在这儿等,看来薛总裁是不急着要稿子,太好了,正好我这阵儿忙着潜龙记,一篇都没写呢,不如……就欠着吧,不写了。
“诶?七少爷这是哪的话,薛某什么时候说不急了,您别欠着不写啊。”
薛千山立时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望着杜洛城,在他那把椅子上坐立难安。
“那……我还能在你这儿等吗?”
这下换杜洛城玩味地去看薛千山。
秘书抱了一怀的公务,敲门之后边整理边到薛千山的办公桌前,
“总裁,这些文件需要您……杜七公子?”
杜洛城面无表情地推推眼镜,收回余光,手里的钢笔继续唰唰作响。
薛千山打旁边走过来,把咖啡端到杜洛城手边,从秘书那里接过文件,
“需要我什么?”
他两人在旁边喳喳私语,杜洛城写着写着火冒三丈,
“要说出去说!”
他把人吼得一愣,薛千山最先反应过来,半分脾气没有,俯身过去安抚道,自己这就带人到会客室谈。
秘书出了门打量着所谓'总裁'办公室,薛千山向人柔柔一笑,并没给他解释北平时报什么时候换了东家。
杜洛城在薛千山这里等到了商细蕊找他回去一块看小戏子们试戏,又在他这里待到潜龙记首演。
一提到商细蕊在台上凭那一手现挂吓跑了砸场子的混混,杜洛城就拍手称快。
薛千山也拍手,在这梨园魁首竞选的大热事件中,再有商细蕊这么一闹,他的报纸真应了杜洛城当初那句销量长虹,什么时候见到这位翰林公子,喜悦之情都打心底里源源不绝的往外冒。
杜洛城仍用着总裁办公桌,薛千山美滋滋的立在旁边捧茶,眼看着他洋洋洒洒地把商细蕊的皇帝夸上了天,定睛再看字数,嵌在专栏里不多不少,从头至尾一字不改,一气呵成,这要不是文曲星,还有谁是?
作为北平时报的东家,薛千山和梨园会馆联手办了这场竞选,为了防着人家说赛事不公,哪家的戏他也不去看,省的挑理,天天只盼杜洛城来他办公室一块聊聊,听他描述的火热,加开两个版面报道各家新戏,至于这好戏落在纸上如何出彩,那就全看笔杆子的本事了。
商细蕊卯着劲的演戏叫座,杜洛城也是卯着劲的给他撰文拉票。
薛千山当初说杜洛城总写戏评,老百姓不爱看,并非瞧不起他文笔,实在是这位爷的笔底下太认死理儿,商细蕊说他都说对了一半,有些胡言乱语,那就是比正经八百的文章抓眼球。
安王福晋在潜龙记首演当晚就香魂归天了,这要是大肆报道出去,这出戏就是活传奇,拉起票来比多少戏评戏论都管用。
不过翰林公子哪会浪费笔墨写这种无稽之谈,薛千山少不得要自己找些个枪手和八卦小报运作一番,这也是为他报纸销量做的考量。
待到梨园魁首票选大会当天,杜洛城坐在椅背上,高出周围半个身子还嫌不够,使劲抻着脖子往台上瞅。
薛千山放着首排露脸的位置不去,和主事的纽白文辞让,挑个后座置身事外,远远一斜眼就能瞅见杜洛城这一副猴样儿。
同桌的几位报业同仁和他找话,聊一聊这届魁首花落谁家,他们这些外行就是来看个热闹,戏里的门道只是略懂皮毛,但是殊不知薛千山早就和杜洛城预测过了,抱着胳膊和人卖关子,边说边笑,显得他好似深藏不露。
然而宣票时出了岔子,有闹事之人起哄嚷嚷商细蕊的票数做假,周围都在凑热闹。
薛千山一推眼镜,低着脑袋默数,耳听得“夸嚓”一道脆响,瓷壶迸裂,震住了在场所有人,紧接着就是气势如虹的一句,“孙子!”。
敢当着翰林公子的面儿污蔑商细蕊,杜洛城一声叫骂,穿云入霄,把薛千山五脏六腑都给骂的通畅了。
这场面他也是头回见,但是却不好抬眼去看,很怕突兀的一笑挨了揍,杜洛城的揍。
好在票选结果最后不负众望,商细蕊得了宁九郎的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胜他一票,今后就是当之无愧的梨园魁首。
杜洛城站在椅子上,两只手差点没给拍废了,散场的时候他没找着商细蕊,倒是碰上了薛千山,用眼神把人往外一牵,薛千山麻利的告辞了身边同仁,转而跟着他走了。
上林仙馆里,玉桃带着姐妹们出来陪酒,都是熟人熟客,气氛上的很快。
杜洛城今晚心情是真不错,既为他的新戏本大获成功高兴,也为商细蕊梨园夺魁开心,但是商细蕊一晚上没露面,他这满腔的喜悦无人分享,既然赶上了薛千山,那他就跟薛千山一起庆祝。
“来来来,没逮着蕊哥儿,那就咱们几个在这儿庆贺商细蕊商老板今天一举夺得梨园魁首,再祝他这个梨园皇帝日后高展宏图,继续把京戏发扬光大!”
杜洛城揽着玉桃,攥着酒杯先和没到场的商细蕊虚敬一杯,再和薛千山还有另外几个姐妹撞盅祝酒,笑得比自己中了状元还要疯颠,喝完酒又挨着个儿的把莺莺燕燕抱了个遍,扯着人家水亮的旗袍在衣里子上趁兴题诗,上蹿下跳兴奋的不行。
程凤台没出现之前,他就是这么带着商细蕊还有水云楼一帮子人庆祝的。
薛千山安坐一隅,肩膀上搭着个娴静如云的姐儿,专盯着给他倒酒。
他握住姑娘的一截细腕,不知琢磨什么,今天这么些女子围着杜洛城献媚,他这个捧哏的也可以歇歇了。
杜洛城回身看到这一幕,薛千山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跑神溜号,展开双臂大步朝人跨过去。
“诶,七少爷……”
薛千山是想推辞的,但是杜洛城已经惊走了姐儿扑到他身上,他站起来不但没把人推开,稍稍一动,杜洛城还抱紧他晃了两晃,死活就是不松手。
一众姑娘见状没有上前分开两人,全在那里捏着手绢笑地花枝摇颤。
“看吧,七少爷又来了。”
“薛二爷,您抱抱七少爷吧,咱们七少爷留过洋,高兴过头就搞起洋人那一套来了,以前他也这么跟商老板,商老板要是不抱,他就不撒手。”
“是啊,二爷,在咱们这儿哪还用拘着,上回演完新戏,七少爷还照着脸蛋亲了咱们商老板好几口呢!”
这些姐妹平时就跟着杜洛城一块胡闹惯了,个个儿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主儿,薛千山收过那么些姨太太,让一群爷们儿闹着不知干过多少臊脸的事都应对自如,被几个女人起着哄去抱个浪荡公子还是头一遭。
他觉得这场面荒唐,不然心里不会犯嘀咕,但是手却伸出去了,在顾盼生姿地一双双美目之下,几乎就要落在杜洛城弓起的腰背上。
而杜洛城却像是长了后眼,松开他呲溜一下就钻进了脂粉堆儿,望着空举双手的薛千山哈哈大笑,
“薛总裁,她们的话你也信,你这报馆怎么开到今天的。”
往手边一个姐儿的腮上香一口,又逮着起哄出主意的姐儿挨个给了两个脑瓜蹦儿,“好姐姐,你就胡说吧,怎么不说我和商老板晚上睡一个炕啊!”
那位好姐姐一揉脑门,柳眉一蹙,眼波在屋中几人身上流转,秀口微张,莺啼一般似笑似怨,
“屋里的可都听着了,这是七少爷自己让说的。您和商老板是不是睡一个炕,姐妹们看不着,但是来咱们这儿听曲儿,十回里至少有八回,准是躺在一张床上过夜,我这可不是撒谎!”
杜洛城在一片清脆婉转地笑声中定定地看了看薛千山,给那位姐姐拍个巴掌,
“说的好!”接着又叹气,“可惜啊可惜,今儿我请来的是薛二爷,要是让程二爷听着,哈哈!保不齐咱们这里头就有人要倒大霉啦!”
“程二爷来了咱们为什么就要倒霉?”
薛千山瞧着杜洛城被一群姑娘簇拥着要他把话说清楚,杜洛城不肯说,玉手云鬓就轮着给他敬酒,醉话是可以随便讲的嘛。
薛千山喝着自己那一杯,还是刚才那个姑娘给他斟酒。
他捏着酒杯,指间莫名的有那么点遗憾,问他身边的姑娘,“七公子一直都是这么着吗?”
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今儿个杜七公子比平时闹得还疯,不过他和商老板关系那么好,商老板成了梨园魁首,他多疯一点儿也正常。”
后半夜,薛千山向人问了杜洛城的规矩是走是留,他刚起身,杜洛城晕晕乎乎也站起来,花着眼看他,
“薛千山,你,你要走!”
“是啊,时候不早了,七公子在这儿过夜,薛某总得给自己也找个地方落脚不是。”
“落脚,落哪?”
薛千山揣摩着,“要不,您跟我一块过去看看?”
“好啊!看看!走!”
杜洛城一副醉态,听话只听得到一半,薛千山说什么他都好啊好啊的要跟着走。
无法,他扛着人去了后海,在一片胡同里开车转悠了小半天才找准地方,拍门无人来应,他再一推,这院门压根儿没上栓。
小小的院落一经踏入才发现别有洞天,游廊曲折连环,没头苍蝇似的扛着这么大个人走下去,先不说冷,累也累死在半道了。
薛千山抬起杜洛城那张被酒气熏得热烫的脸摸了摸,
“七少爷,自己住哪个屋还记得吗?”
叫了几声不见反应,犹豫了一下,薛千山把人抱着靠在他肩头,一起坐到廊下暂歇一会儿。
冬至已过,北平却还未迎来一场新雪,干涸的池塘里尽是枯荷残叶,盛时濯清涟而不妖,败时一折便入淤泥杂尘,哪还有半分不可亵玩之意。
正因此,世上有些东西有些人,宁死不折。
清早起来,杜洛城打着喷嚏从别苑急急忙忙奔出来,去找商细蕊。
巧的很,出门又遇上薛千山,巧的好像这人专在街沿上等着他,于是就搭薛千山的车赶到锣鼓巷。
程凤台在院子里坐着看商细蕊练功,外头汽车突突一停,迈进来一位翰林公子,端着架子往门槛上稳稳一站,使个高腔道是,
“梨园魁首在哪厢,快快来让你家七爷瞧上一瞧!”
“杜七!”
商细蕊扭头大喊一声,傻笑着朝人冲过去。
杜洛城也跳下门槛迎头赶上,“蕊哥儿!”
他俩紧紧抱在一块,三年未见那么夸张,四脚离地,蹦蹦跶跶,嘴里头鬼哭狼嚎,说话谁也听不懂。
程凤台忍不了,嚷着要把人劝开。
这时打门外又进来一位,不疾不徐地说,
“程二爷,就让这两位多高兴一会儿吧,为了这个魁首,七少爷和商老板那可是最花心思卖力气的了。”
“薛总裁?稀客啊稀客!”
程凤台当家作主,换上笑脸相迎,心说您还敢上这儿来,不知是脸厚还是皮厚,真不怕挨揍啊。
他把商细蕊从杜洛城那儿叫来,话里使劲儿的点他,
“商老板,商老板?快看看谁来了,这位,就是北平时报的薛总裁!”
“我长着眼呢!”
商细蕊暴躁地打断程凤台,他现在有了小周子,早就不心疼什么六月红,要不是薛千山把人抢了,他还发现不了,客客气气管薛千山叫了声,
“薛大爷。”
薛千山诶哟哟地躬身还礼,
“商老板,抬了抬了。”
杜洛城刚坐了薛千山的车,这会儿却和程凤台是一头的,冷哼,
“你也知道是抬举你啊!”
四人首度聚首,地位高低可见一斑。
薛千山原本是活在他们嘴里头的人,只有杜洛城与他来往,今次登门,和水云楼一解前嫌,很快都熟悉起来。
程凤台去□□范涟处理棉机厂的问题,水云楼的大小麻烦,但凡杜洛城听说的,薛千山能帮则帮。
年末的封箱大戏上,后台看不见程二爷,只有他这个薛大爷陪着杜洛城给小戏子们派红包,散了场又招呼大家伙一块出来喝酒涮肉,遥想去年这个时候,俩人还谁也不认识谁,坐在喧闹的饭馆里禁不住感慨几句缘分。
一入正月,商细蕊那儿还不见财神爷,倒是来了财神奶奶查他水云楼的账目,有这么个主儿时时刻刻盯着他,翰林公子也要退避三舍。
一时无趣,二时无聊,年初八那天,杜洛城鬼使神差走了趟薛宅。
薛千山是一枝独大,家里人丁说旺却又没那么旺,逢到过年无亲可拜,只拜各界朋友。
一大家子各司其职,姨太太们平日记着一年里的人情往来,带着丫头小厮置办节礼银钱,应门待客则是他这个老爷亲力亲为。
看见门外是杜洛城,眉开眼笑,没有把他请到会客厅,而是恭恭敬敬将人让去了书房。
女眷都在内院,杜洛城在他屋里左瞧瞧右看看,工整严谨肃,说不上来哪里失望。
“七少爷,眼瞅就晚上了,要不留我这用点儿再走?”
“成啊,就在你这吃了。”
吃饭人总得出来见客吧。
然而并没有。
饭桌上就他和薛千山俩人,亲娘老婆孩子奶妈还是另在一个院,只有当家的大太太带一个话都说不利落的小儿子来跟杜洛城见了礼。
大太太举手投足端庄优雅,着一身湖绸旗袍恭顺的站在薛千山身旁,恍惚间就像是胡同里随处可见的一家三口。
“你其他那些老婆孩子呢?”
吃完饭,薛千山陪着杜洛城转了前院转后院,家大业大,房子多得堪比翰林府,就是人全跟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也没碰着,把杜洛城的好奇心彻底勾出来了。
“合着七少爷上我家不是为了看我?”
薛千山很久没有因为什么惊讶过了。
“废话,你有什么好看的。”
“那你得容薛某多句嘴,您带够压岁钱了吗?”
杜洛城面色一迟,明白过来,怪不得都藏着不见他,但是嘴上还不服输,
“我带什么压岁钱?你付我稿费,我再给你儿子压岁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干嘛呢这是,你直接给双份儿不就结了。”
他的逻辑不亚于当初用薛千山开的支票请薛千山吃饭,一样的霸道,一样的理直气壮。
薛千山听完发出一阵大笑,杜洛城还从没见他笑成这样,这家伙像狐狸似的,干什么都藏起三分,狡猾的很。
杜洛城死死瞪了薛千山半晌,薛千山才慢慢止住笑声,轻声问,
“七少爷明年还来吗,到时候我替咱俩……包成双份儿给孩子。”
同样的话,从薛千山嘴里倒过一遍杜洛城才觉出不对味儿,他这话是奔着给人家孩子当爹去了,而薛千山居然还没心没肺的笑上了,
“哼,明年再来,谁知道你是真欢迎还是假欢迎。”
“当然是真的。”
“真的?”
“这有什么不信,薛某对七少爷,一直可都是真的啊,哈哈。”
两人在院子里漫步,庭中的槐树和青砖覆盖着前一天的白雪,又经一夜北风吹落槐枝槐荚积了满地,走在上面噼啪咯吱作响。
杜洛城心神恍惚,踩到枯枝脚下一滑,薛千山紧搀住他,把向后栽倒的人拉回身边,
“夜深路滑,你这还是皮鞋,把着点儿我吧。”
杜洛城惊魂未定,只顾将人呆看着,薛千山见状,伸手替他归了归散乱的刘海,抬头望向漆黑的天空,
“七少爷,赶紧瞅瞅来,今天晚上这月亮真不错,又大又圆!”
杜洛城回神,
“净扯淡!今儿刚初八,月亮上哪儿圆去!”
“是吗,不过薛某觉得这样就挺好,七少爷以为呢?”
“……还成吧。”
花未开月未圆,最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