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雁林边的河岸处,甄家留下人手搜寻可疑之人,陆久借机留了下来。
他回想在枝叶间见到的那张脸,那双眼,不禁心急如焚,料想她藏的位置是在高高的树枝上,可在林中抬着头察看许久,并没有看到人影。
当甄家的船回来,说是把那个掉进河里的人捞上来了,他赶紧跑去看,一看就认了出来,那是万松书院的书生。
他擅长画画,对于画过的人印象深刻,记得这个掉进河里的书生低调谦逊,但不怎么与人亲近,和别的书生总是保持距离。
陆久想不明白,卢姑娘为何会在这个书生出事的地方出现?
所幸,她的脸在枝叶间一闪而过,旁人没看清,他眼神敏锐,却愿意为她保守秘密,被问起时,只说自己也没看清。
得知那个名叫宋柏轩的书生尚有气息,又有甄家人去请良医,想必不会有什么事,他便找了借口,赶回梧桐巷。
卢姑娘家中果然没人,他在巷子口等了一阵,便见庆王府的马车将人送回来。
看到她独自下车,仍覆着面纱,陆久钉在原地,脑中闪过在林中看到的脸,忽然觉得有些不确定。
卢惜儿见他盯着自己,问:“陆公子,你有事么?”
陆久望了望远去的王府马车,微微一笑,“听说卢姑娘近来得王爷青睐,时有来往,看来果真如此。”
他叹了口气,又道:“我们从艺之人,总是难免为人效劳。我前些日子,也被那甄家小姐找去,按她要求作画,再教她画画,费了不少时间,但总算快要结束了。以卢姑娘的琴艺,想必不易让人腻味,只怕比我更难脱身。”
同是以艺立身,之前聊到类似的话题,二人便多有同感。
可如今,卢惜儿并不想和他谈这些,道:“话虽如此,但这种事也有利于开阔眼界,并非尽是苦头,不是么?”
陆久怔怔点头,见她折身而去,没再搭话。
在这个节骨眼上,庆王府的马车送她回来,分明是有意帮她掩藏行迹。肯这样相帮,已是不同寻常的交情,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他兀自想着,哪知卢惜儿另有心事。
卢惜儿被请去王府,见到端静王妃,遭到质问,正有些难过。
她自道与王爷两情相悦,即使她对王爷多有冒犯,王爷也不怪罪,仍应许她入府,便是明证。
这样撒谎,是她以前不齿的。但从那个晚上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
她心底叹息,回房歇了一会儿,听到院门被敲响,起身去开门。
曼大娘从外回来,见她无恙,颇为高兴,“我就知道,小王爷那么随和,王妃娘娘也定然良善,不会为难你。”
卢惜儿迎她进屋,说了下在王府的问答谈话,便问道:“干娘,你是去哪儿了?”
曼大娘笑道:“王府来人说只接你去,到底让我忧心,想着还是做些准备为好,就去找了下康平楼的杜吉娘,她与卢家那个假小姐有些来往,我便让她帮我们约见一下。只要能见到人,就有办法拿捏。”
“拿捏?”卢惜儿神色一黯,“干娘,我们不能总是用这样的手段,用得多了,心都坏了。”
曼大娘道:“我们又没坏心,只是为了拿回原本应该得到的。”
“那也不能急,总可以找些光明正大的法子。”
卢惜儿如此说着,对于约见,却不无期待,她也想认识一下那位假小姐。
*
卢家的马车早上出门时,钟临岚便派了昆山暗中跟随,以防万一。在回来的路上,因东街狗群乱窜,卢家的马车停在半路,昆山便伺机保护,可被乱窜的狗干扰,只见到卢家小姐钻进窄巷后,不知去向。
他大感惭愧,赶回去告诉自家大人,晚了不知多少时间,原以为找不着了,却见大人告假出来,找了一圈后,镇定地去往康平楼。
康平楼里,杜吉娘送走曼大娘,在酒楼忙碌一阵后,回到厢房,准备歇息,便见锦绣屏风后走出一个人。
她当即困意全无,“卢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穆清露出寡淡的笑意,“想请吉娘帮我一个忙,替我找辆车或轿子,送我回卢府。”
杜吉娘看到她脸上有伤,疑道:“就这样送回去,会被问吧,要不要先想好说个什么理由?”
穆清点了点头,“请吉娘费心,替我寻个理由吧。”
杜吉娘面露错愕,但念着受过的好处,压下惊疑,出门让伙计备车。
车还没备好,一叶居的老板来访,杜吉娘暗道奇怪,从不来往的人为何要见她?
在院中见到那个俊秀的叶老板,杜吉娘以惯常的笑容去问候,却听他寒暄几句后,小声问道:“你今天是否见过卢家小姐?”
杜吉娘愣了一下。
这一下,教人看出破绽。
叶瑜了然道:“她在你这儿?让我见见她。”
杜吉娘低斥道:“人家一个大家小姐,岂是你说见就见的。”
“她现在愁着回卢府吧。”叶瑜见杜吉娘露出异色,笑了笑,“你去跟她报我名字,她自然会见。”
见这叶老板说得有鼻子有眼,杜吉娘回厢房传话。
穆清稍稍一想,便同意了,等人进门,便让杜吉娘回避。
杜吉娘颇有些郁闷,这厢房原是她歇息的地方,让陌生男人进去,还得她出门回避,这算什么事?却见那个向来好说话的卢小姐,变得不近人情,像是要一拍两散似的,这让她不敢得罪,只好暗自宽怀,就当是把之前占过的便宜还回去好了。
穆清并不在意她如何看待,想到她明知自己是假冒的,却时时以卢家小姐的身份捧着自己,还借机得利,便没了顾念之意,见到原本不想见的阿玉,倒觉心里舒坦些。
“阿玉,或者我也该叫叶老板?请坐。”
叶瑜撩袍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哂笑道:“清清做了这卢家小姐,说话做事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穆清道:“你不也是么?以前沉默寡言,现在能说会道。”
这话让叶瑜神色微僵。她在寨子里时,为了不引人注意,常扮男子,不言不语,即便和穆清日夜相处,也因心中怨念,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她二人相处,自来是穆清碎嘴,她默默听着,只在必要时,才开口说两句。
她并非天性如此,时常觉得快要憋坏了,想想那穆寨主是仇人,再看看身边缺心眼的穆大小姐,又气闷得忍了下来。
如今再提过往,不免想起,她曾以假意对真心。
叶瑜无可奈何地笑道:“那时我还年少,不懂得上一辈的事应该属于上一辈。但你的救命之恩,我从没忘记过。如果你有需要,可以来找我,我会尽可能帮你。”
父亲被穆奎杀害时,她那得宠的母亲也一道死了。作为姬妾生的女儿,她没有外祖,性子又不爱受拘束,张家败落后,她便在外流浪,大雪天里,快要冻死的时候,被穆清捡回了山寨。
“救命之恩,不是那天晚上就还了么?”穆清轻声道,“你不欠我什么。”
那天晚上,是蒋家被灭门的那晚。
她去蒋家的时候,是想一个人去杀了蒋通判,可没等实施,却被色心上头的蒋立坤给绑了,幸好阿玉暗中跟着她,及时救下她,因她坚持要报完仇再走,阿玉便替她去厨房下了迷药。只是后来,寨中另有十来人赶来夜袭,才乱了套。
叶瑜笑道:“见到有人行不轨之事,出面阻拦,应属替天行道。至于帮你做的事,不过是举手之劳,怎抵得了救命的恩情?”
穆清看着面前的人,只觉无论是神态,还是所说的话,都过于令人安心了。
她暗暗提醒自己,她们一起长大,五年前分开时,阿玉说彼此之间有大仇,时隔多年不见,却改口说上一辈的事属于上一辈,想要来报恩?那位琴师在一叶居还待过一阵……她上当受骗的次数已经太多了。
穆清斟酌道:“你这般说法,令我很感动,那恩情就先放着吧。还有别的事么?”
叶瑜默了默,道:“我刚得到消息,甄家在内城河里救出一个书生,那书生被尖锐的细长之物所伤,伤在要害,这事多半不会善了。”
她说着,往穆清的发顶看去,几支金簪正错落有致地插在那儿。不久前,她在阁楼上看见穆清用沾着血迹的手,着急忙慌清洗其中一支。
她的眼神暗示得极为明显,穆清不难明白其中的用意,心头既感动又害怕,当即站了起来。
“多谢你来告诉我,我自有办法应付,你不必在意。”
叶瑜轻叹一声,不再勉强。
待离开时,她看着穆清和杜吉娘先后登上驴车,目光随之走远,便见那乌漆院门边,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
前面的那个是任职御史的钟临岚,眼见驴车上路,便走进院子,叫了声叶老板。
叶瑜暗道晦气,想到穆清的事,又觉得多个人多份力,不妨多拖一个人下水。穆清与她生分了,明明遇到大麻烦,却不肯向她求助,对于别的人,也许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