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喧闹,曼大娘挽着卢惜儿,缓缓行路,以免旁人冲撞,到了人少处,方自斟酌着开口。
“那位钟大人倒是个好官,听说前些日子因为一桩灵龟案,与甄阁老对簿公堂,争了好大的脸面。这样不畏权贵,我们或许可以向他说明你的身世,他应当也会主持公道,只不过他似乎过于正直了。若是闹得太难看,还不如不让他插手。”
卢惜儿仿若未闻,眼神飘忽地望着脚下,叹息道:“就算找回身份又如何?王爷也许宁愿退婚,也要娶那个假小姐。”
方才包厢里的画面,刺伤了她的心。
曼大娘握住她发凉的手,安抚道:“找回身份,就可以赶走那个假小姐,小王爷不会退婚的。卢家在卫州宗族不少,若容许家中小姐临嫁前被退婚,以后哪有脸面可言。”
卢惜儿摇摇头,“我们第一次听说小王爷,就知道他不拘泥于礼法,熟悉了后,也知他不在意世俗之见。他贵为王爷,想娶谁,不想娶谁,谁又奈何得了?他看那假小姐时,就好像别的什么人都和他没关系了。”
回想那包厢里的情形,曼大娘沉思起来,不久,她沧桑的脸上浮出一抹诡笑。
“惜儿,天无绝人之路,干娘有办法助你达成心愿。”
*
戏目收场后,穆清随小王爷回到卢府,犹自雀跃。
她近来忧虑重重,可算放松了一日,对小王爷带她出门看戏,颇为感激,言语间笑容真切,有意逗人开怀。
萧裕亦觉欢心,直到走出卢府,再次收到信笺时,这才敛了笑意。
【酉时正刻,内城河畔,候君来顾,不见不散。】
往日见面,都由他来定时间和地点,这一次,卢惜儿竟等不及,不仅约定时间地点,还说不见不散。
萧裕心头不快,隐隐觉得失去掌控,他甩开衣袍下摆,踏上车驾,命人打道回府。
天上暖日西斜,云彩缤纷,待夜风吹来,风流云散,金乌归巢,天色如墨晕染,内城河的两岸开始亮起灯火,堤岸码头干活的人也逐渐散去,只留下寥寥几个人影。
钟临岚来到河边,刚上船,便见昆山来到他面前,打开侧窗,指着河边的两道人影,“卢琴师她们在那儿。”
夜色苍茫,那俩人站在岸边,已恢复女子打扮,衣裙随风鼓动,似在等人。
“她们在等谁?”钟临岚问。
先前便是派了昆山去跟踪打探。
昆山不擅这种事,远远跟着,只知行踪。
他一头雾水道:“不知道。之前她们托人送信,给庆王府的小王爷,后面那个年纪大的还独自出门,去了趟春归处,呃,春归处是一家妓院。”
钟临岚凝目望向岸边的人影,思量一番,问:“她们等了多久了?”
“从酉正到现在,至少有半个时辰,一直站在那儿,也不嫌累,我就先回来了。”
昆山扯了扯衣领,一路提心吊胆跟着,他紧张得出了一身汗,说完了解到的情形,虽还没怎么明白,已迫不及待去找个澡堂洗一下。
钟临岚打发走他,熄了灯,关了窗,靠在躺椅上闭了眼,试以入梦,不再想此事。
河边的风起初是暖的,入夜后,透着潮湿的凉意。
卢惜儿禁不住抚了抚胳膊,望着布满星辰的夜空,一弯弦月已然高升。
“干娘,这么晚了,王爷大概不会来了。”
“你要相信干娘的眼光。王爷心地柔善,只要咱们在这里等,他就一定会来。”
曼大娘说完,走向岸边一条船,从船屋里出来时,已换上厚衣,提了一盏薄纱灯笼,臂上搭一件月白披风。
裹上披风,卢惜儿暖和许多,重又向岸边的街道回望,不知过了多久,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中,看到一辆马车踏着夜色缓缓驰来。
驾车人是王爷身边的侍卫,所驾的马车没有白天在卢府大门外的气派,但这辆马车是为她而来。
卢惜儿紧紧盯着,直到马车行到近处,车内传出人声:“惜儿姑娘,究竟有何事?”
不似先前熟络,话里有些疏离。
曼大娘悄悄按了按卢惜儿的后腰,卢惜儿会意,屈膝一弯,险些倒地,惊得车中人掀开车帘。
卢惜儿靠在曼大娘怀中,含泪抬眼,“王爷,抱歉,我只是一时激动,有些腿软。”
萧裕早就派人在附近盯着,知她在此站了两个多时辰,不忍催她有事说事,也不好让她上车歇息。
于是,一同登上岸边的船,对坐相谈,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卢惜儿腿站酸了,手却还是好的,琴音亦是动听。
萧裕听完琴,早先的疏离便淡了不少,他欣赏眼前之人的才艺,只是为着一点私心,才将她推远,虽已定了主意,说出口时,面上不免带着歉意。
“卢姑娘才华出众,不是池中之鱼,本王府中的乐谱大都已借姑娘看过,往后难以再行助益,就不必私下再见了。但姑娘既然有伤心事,就请说吧,如若本王能帮上忙,定会……”
他说到末句,忽觉眼前一花。
守在他身后的人,砰声倒地,震得船板微动。
穆清是在这时来到河边的。
她循着记忆,找到那天晚上的船,摸到上层舱房的窗口,敲了敲窗棂。
里面没有点灯,两扇窗都开着,侧窗边站着一个颀长身影,虽在昏暗中,但一看便知是钟临岚,他听到动静回过头,没有出声。
穆清跳进房中,走过去凑到侧窗前,“在看什么?”
河中和上次一样,有几艘传出乐声的画舫,但这次多了一条小船,和别的船舫都离得有些远,格外安静。那小船的头尾各点一盏灯,船屋的窗格内透着微黄的光,隐约有人影走动。
穆清看了一眼,便听钟临岚道:“听说,小王爷最近和一位女琴师来往过密。”
穆清不以为意,“那位琴师我知道,小王爷本来就喜欢曲乐,没什么可在意的。”
钟临岚扯了扯嘴角,“就算小王爷移情别恋,也不在意?”
“那不可能。”穆清笃定道,“我今晚只是来看你说的名单的,不想谈别的。”
她往旁挪开一步,离钟临岚远了些。
瞥见这举动,钟临岚回看窗外,那条小船离得更远,船屋里的微光倏地熄灭了。
他关上侧窗,轻道:“那就看吧。”
听出语气复杂微妙,穆清只当他是心里不痛快,不再多说,等点上烛灯,看到摊开在桌上的名单,她逐个辨认。
有些人名是常见的,看着熟悉却对应不上记忆中的谁,穆清边看边回想,一个个名字看下来,用了好一阵,才终于找到一个可疑的人。
宋柏轩,曾在万松书院见过的,那天夜里还认出她了。
穆清不由得愣住。
坐在一旁的钟临岚问:“找到认识的人了?”
“这个宋柏轩从前也是寨子里的,”穆清说出疑惑处,“但五年前他才十多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我应该没有得罪过他。”
钟临岚道:“他为何会进你们寨子?”
“他爹是一个山贼头子,名为宋放,败给我爹后,认我爹为大哥,之后带着儿子,也就是这个宋柏轩,加入我们寨子,后来由于招安的圈套,和我爹一起有去无回。”
“有去无回?见到这个宋放的尸体了?”
“差不多。”穆清低眉,露出些许哀戚,“他们谈判留宿的院子后来失火了,里面的尸体烧得焦黑,分不清谁是谁。”
钟临岚沉吟片刻,“你确定这个宋柏轩是你认识的宋柏轩?”
穆清点点头,犹豫了下,将遇见宋柏轩的前后经过说了出来。
钟临岚以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她。
“怎么对别人就这样依从?”
穆清瞪他一眼,驳道:“卢彤雪和卢斐又不会对我有企图。”
“……”钟临岚默了默,“我会去查宋柏轩,你再看看还有没有谁可能是认识的。”
反复看了看名单,穆清确定,只认得宋柏轩,不禁疑心这人是怕自己揭发他的身份,准备先下手为强,就像她对蒋立坤。
这想法她没敢说,料想说出来就要像上次一样被钟临岚教训。
想起上次见到的小桃红,她道:“碧华庄的那封信,拿到了么?”
钟临岚移开注视她的目光,道:“拿到了。”
穆清两眼一亮,“给我看看。”
钟临岚不语,只静静看了看她。
见状不妙,穆清问:“怎么了?”
钟临岚道:“那封信藏在室外的夹缝里,但碧华洲你也去过,那儿水气重,晨露多,信受潮了,上面的字墨迹晕开,模糊不清,无以辨认。”
穆清怔了怔,想到那是猴子特地偷藏的,道:“那我也要看,你把信拿来。”
钟临岚转开脸,“一封没用的信,没必要留着。”
言下之意是已经毁了。
“你!”穆清有些气,“早知道还不如我自己去拿。”
钟临岚不阴不阳道:“你现在是卢家小姐,怎么拿?别说神不知鬼不觉登上碧华洲,夜里这点时间也不够你一个来回。再说了,你不是答应了你那怀叔,不再去甄家吗?”
想到怀叔,穆清蓦地一虚,但猴子那么聪明,怎会留个没用的东西给她?如此一想,她盯着钟临岚,“你发誓,那封信是真的受潮没法看了,不然的话,你、你……”
一时间不知怎么诅咒为好。
钟临岚道:“那封信要是能用,就让我不得好死。”
穆清皱了皱眉,“也不必说得这么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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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对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