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凝香居,穆清在房中补了两个时辰觉,再醒来时,神完气足,她下了床榻,准备看会儿书,便听有客来访。
穆清匆忙穿戴齐整,蒙上面纱,刚坐到桌边,便见卢彤雪灿然笑着走进门来,穿着百蝶穿花裙,一身朝气。
“卿姐姐,你和三叔母今日去玄隐寺了?”
看到只露出眼睛的堂姐,卢彤雪已不像初时心生同情,听说仅仅是长了些迟早会消退的疹子,没什么大碍,她又何必为之浪费情绪。
穆清点头应声,让人置座上茶,道:“听母亲说,本也想带你去的,但你之前答应了给郑家的一位小姐过生辰。”
“不是郑家,是甄家。”卢彤雪纠正道。
穆清对甄家没什么印象,想了会儿,含糊应下。
卢彤雪想着,介绍起来未免麻烦,干脆略过不说了,只道:“卿姐姐既然能出门了,明日和我一道上街逛逛吧。”
穆清微露难色,“你这些日子时常出门,与各家小姐来往,不是已经结识了不少姐妹么?”
卢彤雪在父母身边时,被拘束得紧,这个月在卫州卢府,出入自由,如同撒开缰绳。说起来,她也觉得自个儿放肆了些,羞涩垂眼道:“别人家的姐妹哪儿比得上自家的?”
听到“自家”二字,穆清便无以回绝了,她这两年在孟老太君身边,常听叮嘱,知道自家人团结一心有多重要。
“那我们明日去哪儿逛?”
“到时候再说好了。”
卢彤雪转了转眼珠,又扯些有的没的,道了声天色已晚,便离开了。
穆清狐疑一番,这个堂妹来见她,好像就为了约定出门?不过,也无需介意。
临到深夜,她浅眠醒来,再次改作夜行打扮,去往御史府。
钟临岚约她的时间是明晚,可她下定决心,冒险买了毒药,就是要用的。
想到他在玄隐寺说的那些话,穆清纠结百转,憎恶他的口蜜腹剑,迫切渴望这个令她心虚愧疚且威胁她的人从此消失。
更何况,如果没有他,猴子也不会被发现,继而丢了命。
这一夜,御史府的守卫少了很多,穆清不知其中关节,隐隐害怕是否有陷阱,但来都来了,总想试一次。
来到那扇侧窗前,里面灯光已熄,悄寂无声,穆清借着泠泠月光,在窗棱处摸索,动作极轻极缓,唯恐发出的声音吵醒里面的人。
她是来投毒的,并不想见他。
额角渗出细汗时,穆清撬开了窗子,跃身入内,在漆黑的屋子里慢慢走动,凭着上次的记忆,摸到屏风,正要绕过去,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却突然见到光亮。
素屏后,有个身影正一盏一盏点起连枝灯,尚有闲心抱怨。
“清清,撬窗撬得这么慢,不如出声叫我。我一听到,就会给你开。”
“……”已经暴露了,再逃走,只怕让人心生警惕。
穆清缓了缓呼吸,绕过屏风,走到内室,便见钟临岚点亮了连枝灯上的最后一盏。
屋中明亮如昼,那点见不得光的阴暗心思,简直无处可藏,穆清顿在原地。
“过来坐。”
钟临岚和上次一样披着深青罗袍,含笑看她,仿佛上次说开之后,两人的关系回到了从前似的。
穆清拉下面巾,故意露出布着红痕的脸,慢吞吞移步过去。
这内室不大,与素屏相对的架子床靠在墙角,银钩挂起半帘天青床幔,露出略显凌乱的枕被。床尾有矮几高柜并列窗下,其上几样玉瓶摆件,皆是古朴雅致的形制。
穆清走到屋中,和钟临岚隔桌坐下。
桌上铺着石青锦布,正中一方茶盘,盛着一套白釉青花的文旦壶和杯盏。
穆清多看了几眼,便见钟临岚盯着她,毫不避忌她面上的红痕,笑问:“想喝茶?”
她点头应道:“有点渴。”
钟临岚翻开一只瓷杯,侧身从桌边的火笼上,提起一个铜壶,倒了一杯茶水,“没有新烧的茶水,要委屈你了,但这茶还温着,也不算隔夜茶。”
穆清看了看杯中琥珀色的茶水,饮下一口,喉间润泽,缓缓道:“没关系,挺好的。只不过,我一个人喝怪没意思的。”
钟临岚闻言,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轻叹:“你现在的脾气怎么这样好?”
说现在,当然是对比过去。
过去二人住一个屋子时,她夜里渴了,便让钟临岚去端茶来,哪怕冬春之际天正冷,叫不动他,还曾下床踢他起来,连夜点火烧水给她喝。他照做了,也要受几句斥责。
想起过去,穆清脸上一热,“我知道我以前做的不对,可那已经没法改变了,你不是说要给我翻案吗?”
“是。”钟临岚敛了笑意,温和地看她,“先说说你怎么认识蒋立坤的。”
“怎……怎么就要说他了?”
“就是他指证你领人去蒋家。通缉你的海捕文书,主要是根据他的证词发出来的。”
穆清无以辩驳,垂下眼帘道:“跟你说过的,我爹是寨主,他死了,我在寨子里待不下去,就下山了。我在山下遇到蒋立坤,他说可以请我吃饭,我就跟他走了,去了他家的城郊别院。饭后下起大雪,天气挺冷的,我就住在那儿了。”
钟临岚端茶喝了一口,“之后呢?”
“大概十多天后,他爷爷过寿,说不想大办,希望过得清简。那时,城郊有雪景可看,他们蒋家为了哄老爷子开心,把城郊别院布置起来,到过寿的日子,蒋家的人都聚到城郊别院,白天热闹过寿,晚上……”
穆清说到这里,顿了顿,才又道:“晚上,人还没散,就听院中有人大喊,说有贼人闯入。府中一片混乱的时候,蒙面闯入的人里,有人叫我大小姐,蒋立坤因此觉得是我把他们带来的。我只好趁乱逃走,为此挨了一箭,后面就到你家了。”
听她说完,钟临岚沉默片刻,“在蒋家待的那十多天里,你透露过你的来历吗?”
“我才没那么傻。他问的时候,我说老爹是山上的猎户,但爹死了,我在山间孤单,就下山了。”穆清转眼看向钟临岚,“你认识蒋立坤,应该听他说过的。”
“我想同你确认。”钟临岚接着道,“假冒通判的人那天去了蒋家吗?”
穆清眼中闪过伤心之色,“他在那天之前,就离开山寨了。”
说完,她忽然想到:“你怎么知道他是我们寨的人?”
钟临岚笑了笑,走到矮几处,打开一个小屉。
趁这时机,穆清从袖中取出药瓶,在他杯中洒下药粉,匀了匀。
当钟临岚坐回桌前,将一张纸递给她,穆清按捺着气息,展开来看。
纸上有一张用墨笔描画、朱砂涂抹的脸,颇为丑怪,但那张脸的额头上蒙着黑纱,与她那次出门有点像。
见她看了半晌,钟临岚问:“认不出自己吗?”
“这哪里是我……”穆清甚是嫌弃地将画纸撇开,“我即使现在不好看,鼻子嘴巴也还是齐整的。”
钟临岚笑道:“这是府衙用来找你的画像。你那天为什么去杂货铺买斗笠?”
穆清抿了抿唇,低头喝茶。
当然不能说,她是为了掩藏行踪,买毒药害他。
钟临岚试问:“是不是为了去见那个假冒通判的人,他叫什么?”
穆清恍神,轻道:“他叫猴子。”
钟临岚微愣,“给你做了多年师父的猴子?”
当年一起生活时,见她攀爬跳跃宛如灵猴,问过几次,听她说师父叫猴子。
见穆清点头,钟临岚冷道:“你没跟我说,他这么年轻。”
给那人验尸时,他在旁边。
那人的脸去掉修饰后,面貌清俊,结合身体的状况,仵作认为其应在二十四到二十七岁之间。
按年龄看,该算同辈,从小教她,也算和她一起长大。
穆清不觉得有什么,道:“我没叫过他师父,也没说过他老。”
钟临岚看着她,默然不语。
当年,他曾奇怪,每次提到教她本事的师父,她就情绪异常,言语混乱,后来互诉衷肠,才听她说起原因。
“我记得你说过,他背叛了你爹?”
穆清一字一顿地纠正:“我说的应该是,他可能背叛了我爹!”
钟临岚见她激动起来,红痕斑驳的脸上,掠过痛苦与迷茫。
是想恨,又舍不得恨?或者,虽然恨,那恨里却掺杂着情分?怕真相无法接受,宁愿一直怀着疑问,堵在心间上下不得,也不敢去查证?
她对感情之事糊涂,他又何必去帮她理清。
反正那个人已经死了。
钟临岚淡淡道:“猴子在假冒通判时,和一个妓子小桃红交往密切。那小桃红已成了逃妓,你要是知道她在哪里,最好告诉我。”
“我才不认识什么小桃红,他真是该死!”穆清怒斥,“他那天在街上跟踪我,我都没想到会是他。如果他不是躲躲藏藏,而是早点出来和我说清楚,我就不会害他……”
说到后面,她咬着牙,将眼中之泪忍了回去。
钟临岚静等一阵,提壶为她续茶,温声道:“这不能怪你。喝口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