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站起身,佯作生气,“买个斗笠如此麻烦,不买了!”抬脚要走。
守在旁边的伙计伸手一拦,劝道:“姑娘再等等。”
这时,门外乌压压来了一群穿公服的捕快。
见到这阵仗,铺子里买东西的人都安静下来。
领头的是一名缁衣捕头,走到门口和掌柜交换眼色后,看向里面蒙着脸的穆清。
穆清慌得不知所措,旁边的伙计挡住了她的去路。
“你!”那捕头走进门,指着穆清喝道:“报上名来!”
穆清怔了怔,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听那掌柜举着珍珠道:“肯定是她!用上好的珍珠来买东西,也就是豢养在青楼的妓子,习惯了打赏,才会这么干。”
“你胡说!”穆清气急了,探身柜台前,一把抢回那珍珠。
掌柜望着手背上的抓痕,才意识到被劈手挠了一把,他向捕头尖声道:“官爷,你瞧这小蹄子,手贼快,定是那贼人教她的!”
那捕头走近一步,瞥眼看着柜台边的蒙面女子,料定她跑不掉,冷哼道:“小桃红,包你的通判大人是贼人假扮,你若能揭发他的藏身之地,可算你立功,否则将你视为贼人同党处置。”
“什么小桃红?我可不是!”
穆清鼓起勇气,扯下蒙在脸上的帕巾。
周边一阵哗然。
那捕头大惊失色,定睛看了看她,回头向掌柜吼道:“李掌柜,你报官说这吓人的丑八怪是逃走的小桃红?!”
“她,她,她……”李掌柜咋舌,抬手挡住眼,仿佛怕污了眼睛。
穆清自知当下容貌不佳,却不知让人嫌到这种地步,见周边人人如见麻风病人一般,齐齐后退,她大感受挫,重新蒙上脸,欲要离开此地。
守在门口的捕快,辟邪般退避三舍。
她闷闷然走上街头,没多久,身后有人追来,正是之前守在一旁的伙计。
伙计递出斗笠,磕磕巴巴道:“我们掌柜犯糊涂,让姑娘受惊了,这斗笠就当赔罪,请姑娘笑纳。”
穆清啼笑皆非,接过斗笠,待要道谢,便见那伙计急急跑走,生怕她缠上似的。
“……”
为赶时间,穆清顶着斗笠快步疾走,望见府兵搜检行人,便绕道而行。
城中西北角那几条巷子,一向是鱼龙混杂之地,热闹非凡,此时却冷冷清清,没什么人影,各个巷子口都有府兵把守。
穆清没等走近,就被远远镇住了,可她既然来到这里,怎肯空手而归。
仔细回想曾经到这里的情形,穆清定了定神,翻身攀上屋檐,循着记忆,七拐八绕,爬到一条巷子深处,跳进一方天井。
天井里草木茂盛,墙边有条青石板路,通向一扇黑漆木门,虽因年深月久有些斑驳,但看得出有人近日打扫过。
穆清伫立门前,三长两短叩响门。
须臾,门上洞开一个小窗,里面露出一双如豆小眼,嘶哑的声音从里传出:“有何贵干?”
穆清低着头,示以涂着清漆的斗笠顶,“想请阎王替我去见人。”
却听里面的人嗤道:“疯子,世上哪有阎王?”
砰的一声,门上的小窗关上了。
穆清睁大眼,看了看那严丝缝合的小窗,怔然发呆。
阿玉说过,来这里买毒药就说请阎王,买迷药就说请周公。那次她和阿玉来,买的是蒙汗药,说想请周公,里面的人就爽快地提价交易了。
难道是几年过去,暗号已经变了?
这种地方为了保密,改暗号、设陷阱是常有的事,在没人引路的情况下,耍赖纠缠,不会有好果子吃。
穆清踢了踢门边小草,犹豫着要不要放弃,便听门上的小窗再次洞开。
那嘶哑的声音道:“你要请哪一殿的阎王?”
“哪一殿?”
穆清因着激动,立即接了话,旋即想,她这样问,等于暴露自己不懂行。
但里面的人浑不在意,道说地府有十殿阎王,各殿阎王代表不同的刑罚,絮絮叨叨如讲故事般,讲了一大堆,而后问:“你要见的人有多可恨?”
穆清依稀明白,这儿所说的各殿阎王,大概指毒药的厉害程度。
她是想让钟临岚从世上消失,却还说不上恨,不需要太厉害的毒药。
“第一殿的就可以。”
里面的人叹着气道:“第一殿的阎王都被请走了。”
穆清想起杂货铺里的情形,现如今封城,断了货源,有些毒药没有了,也属正常。
“那就第二殿的。”
里面的人再次叹气:“第二殿的阎王也都被请走了。”
“第三殿的呢?”
这回,里面的人倒是没叹气,可也没出声。
穆清等了等,不耐烦地抬起头,只见门上的小窗就那么开着,里面一片昏暗,阴嗖嗖的,似乎有什么在窥伺,她心头一怕,想要退走,便听里面又传来嘶哑的声音。
“能出多少钱?”
穆清解开荷包的系绳,冲窗口亮出里面的珍珠。
窗里推出一张边沿凸起的黑漆方盘,盘上摆着一个小巧玲珑的白瓷瓶。
那嘶哑的声音道:“此药为慢性毒药,服用后会逐渐气衰力竭,状似生病,不出十日必死,死后尸身几乎验不出毒。”
穆清不大满意,但看过那窗口,便觉堵心,她不想久留,将带来的珍珠洒在黑漆木盘上,取走小瓷瓶,火速攀檐离开。
她的身影刚从屋宇消失,那扇黑漆木门后又传出人声。
“真的是她?”嘶哑的声音道。
“听她说话就认出来了,看到眼睛更是确定无疑。”
随后,黑漆木门从里打开,溜出一个瘦削的身影,如猴子一般蹿上穆清离开的屋宇,追踪而去。
走了几条街,穆清才察觉有人尾随。
她怕被检查询问,避开兵士搜检的街道,这却正好便宜了对方,任她走快走慢,对方始终跟得不远不近。
到了人流如川的东街,她缓步而行。
再走上一段路,就是城中大宅府邸处,就算甩掉对方,也相当于说明自己藏身附近,如若甩不掉,更是天大的麻烦。
什么人会尾随她?穆清边走边想。
冷不丁撞上一人,将斗笠撞歪了,蒙面的帕子也掉了半边,穆清连忙扶正斗笠,系好帕巾。
撞到的是个年轻汉子,个子少见的高大,他朗声道:“姑娘,走路看着点。”
穆清抬头看了一眼,此人穿的是黄褐色布衣,肩膀挺括,脊直如松。
在她幼年哭闹时,她爹也曾这样挺着肩膀,雄赳赳气昂昂地走来走去,哄她说军营里的官兵都是这样的姿态。
为了抓捕贼人,可以封锁城门,可以盘查路人,当然也可以让官兵伪装百姓当密探。
穆清想着,便道:“对不起。我刚看到一个人鬼鬼祟祟,有点害怕。”
布衣汉子果然绷紧了身子,“在哪儿看到的?”
穆清回转身,朝不远不近的灰白墙柱指去。
布衣汉子打了个极响亮的呼哨,抬手一挥,来往的人群中便有数个布衣汉子,以迅雷之势冲了过去,引得街头一片混乱。
那墙柱后,蹦出一个瘦削的身影,衣衫褴褛,披头散发,形如乞丐,因着布衣汉子的围近,浑身警惕,两眼放出精光,往四周扫视。
穆清与他对视一眼,胆战心惊,忙不迭急步逃走。
等成功逃回卢府,在内寝换好衣服,将买来的东西藏于梁上,穆清犹自后怕,在房中来回走动。
那人名叫猴子,在寨子里以身手敏捷著称,想必是不容易抓到的,如果被抓到,会不会告发她,当年的海捕文书会不会重新贴上街头?明日要封城抓的人会不会包括她?
卫州知府衙门里,明镜高悬的匾额下,刘知府正在审案子。
因连日封城,到处搜查,城中气氛压抑,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演变成大打出手的案子,公然上堂拉扯。
看到堂下百姓争得面红耳赤,指称对方很可能和贼人假冒的通判暗中来往,审问起来却发现,双方都只见过通判一两次,真正的矛盾在于一只鸽子、一条鱼,甚至几句口角。
刘知府审着审着,颇觉无力,可堂外尚有百姓围观,他不得不打起精神继续。
“大人,抓到通判了!不,抓到假王奇了!”
有捕快从围观的百姓中挤出一条路,冲上堂来,说出等待数日的好消息。
刘知府中止审案,往他身后看了看,“在哪儿?还不快带上来!”
“呃。”捕快躬着身子埋下头,“他在后堂,是那位钱校尉带人抓回来的。”
刘知府欲要斥责,听到钱校尉,他绷着脸,拂袖去往后堂。
堂中一副担架放在地上,有人像刺猬一般趴在上面,背上腿上扎着数支长箭。旁边围着大都督长史派来的几个兵士,虽是布衣打扮,但气势威武,朝担架上的人呼喝。
“说话!少装死!”
刘知府听得身子一抖,站在原地,等衙役传声喊到,一众兵士都散开行礼,他才走了过去。
“大人,我们刚在街头抓到此贼。”校尉钱磊指着担架上的人,“听捕快指认,他就是假冒通判的贼人。”
担架上的人头发蓬乱,穿着破衣烂衫,刘知府先还不敢认,等绕到前面,看见他面如菜色的脸,略作比划,估摸着下巴蓄出胡子,脸侧贴上痣,应当差不多,才点着头道:“没错,是他。”
钱磊道:“既然如此,请大人快快审讯于他,他能假冒通判多年,定有同党。”
刘知府心下不悦,这年轻校尉竟来教他做事,念及其抓到贼人,背后有大都督长史,他忍了忍,“此贼伤得不轻,需得先给他治伤才行。至于同党,他的手下都已羁押,不必急于一时。”
钱磊见出他的抵触,口气略缓:“我们抓他时,唯恐他跑掉,失了分寸。有长箭已入他肺腑,想必回天无力,趁他还有口气,大人逼问一番,至少还能得个口供。”
担架上,贼人背后有两支长箭入得极深,若是已伤及肺腑,等逼供一番,岂不是立马归西?
刘知府捻了捻髭须,“你说的有理。不过,他也是杀害秦御史的要犯,圣上对秦御史一案甚为关注,特派钟御史来详查,审问他需得钟御史在场。”
随后,他着人速请钟御史,以及城中的名医华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