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节的喧嚣如同潮水,尚未漫延至凤仪宫这方孤岛,但空气中已能嗅到那份浮华的躁动。内务府送来赶制的新宫装,沈清凰只瞥了一眼那过于繁复的蹙金绣凤纹,便命人收入箱底。
“太沉了。”她淡淡道,病后的身体承受不住那样的重量。
苏落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地翻找出沈清凰往年常穿的一件雨过天青色宫装,料子是顶好的软烟罗,绣着疏朗的缠枝莲纹,清雅不**份。她又寻来几味安神的干花,细细缝制成香囊,置于衣箱中。
“你倒是心细。”沈清凰由着她伺候更衣,语气听不出喜怒。
苏落低头为她系着衣带,指尖灵活地穿梭:“臣妾只是觉得,娘娘穿得舒坦,比什么都强。”
万寿节前夜,沈清凰咳疾又有些反复,晚膳只用了几口清粥便搁了筷。苏落心中焦虑,煎好药后,见娘娘殿内烛火还亮着,犹豫片刻,还是端了进去。
沈清凰并未安寝,只披着外衫坐在窗边,望着庭院中那几株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孤高的梧桐。月光如水,洒在她单薄的肩头。
“娘娘,该用药了。”苏落将温热的药碗轻轻放在她手边。
沈清凰没有回头,忽然问道:“苏落,你入宫前,家中院落可有树木?”
苏落微怔,老实回答:“回娘娘,有的。院角有一株老海棠,春日里开花,能落满整个院子。”
“海棠好啊,热闹。”沈清凰的声音带着一丝飘渺的倦意,“不像这梧桐,生来便是孤直之木,凤凰非梧不栖,可这世间,又有几只真凤凰?不过是画地为牢罢了。”
苏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从未听过娘娘用这般……近乎落寞的语气说话。
“臣妾倒觉得梧桐很好。”她鼓起勇气,声音轻柔却坚定,“不招摇,不依附,风雨来时能为人遮挡一二。纵然孤独,也孤独得很有风骨。”
沈清凰终于缓缓转过头,月光下她的面容清晰得有些不真实,目光深邃地落在苏落脸上,仿佛要透过皮囊,看清她内里的魂灵。
殿内寂静,只闻更漏滴答。
忽然,沈清凰站起身,走向殿外。苏落一愣,下意识地跟上。
夜风带着寒意,吹动两人的衣袂。沈清凰并未走远,只是停在了廊下最近的一株梧桐树下。树干粗壮,需两人合抱,树皮斑驳,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过来。”沈清凰背对着她,命令道。
苏落依言走近,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心跳莫名有些快。
下一瞬,沈清凰却倏然转身,一步逼近。苏落猝不及防,后背轻轻抵在了冰凉的梧桐树干上。清冷的梅香混合着药草气息,瞬间将她笼罩。
沈清凰的身量比苏落高些,此刻微微垂眸,目光如同实质,锁住她惊慌的眼。月光被枝叶切割得细碎,落在她们身上,明明灭灭。
“苏落,”沈清凰的声音压得很低,在这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危险的蛊惑,“你告诉本宫,你留在凤仪宫,一次次逾越本分,甚至不惜折损寿数……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的指尖抬起,并未触碰苏落,只是虚虚地划过她的脸颊轮廓,带着审视与探究:“别再用那套忠心为主的虚言搪塞本宫。本宫在这宫里看得太多,分得清什么是趋炎附势,什么是……别有用心。”
苏落浑身僵硬,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她能感觉到树干粗糙的纹路硌着背脊,能闻到近在咫尺的、独属于皇后娘娘的清冽气息,能看清对方眼中那不容逃避的锐利光芒。
所有的伪装在这一刻都被轻易撕碎。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连自己都不敢细究的情愫,如同被惊动的潮水,汹涌地拍打着理智的堤岸。
害怕吗?是的,她怕。怕这不容于世的妄念被揭开,怕这刚刚获得的些许温暖因此消散,怕眼前这人会用最厌恶的眼神看她。
可是,当她迎上沈清凰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时,一种破釜沉舟的勇气,竟压过了恐惧。
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般,握住了沈清凰那只悬在她颊边、微凉的手。然后,在对方骤然深沉的目光中,她低下头,将滚烫的、颤抖的唇,轻轻印在了那冰凉的指尖上。
这是一个逾越了君臣、僭越了性别的吻。是一个无法用言语回答的回答。
“娘娘要杀要剐,”苏落抬起头,眼眶红得厉害,泪水无声滑落,声音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平静,“臣妾认了。”
“但臣妾……从不后悔。”
时间仿佛静止。风穿过梧桐叶的簌簌声,远处隐约的宫乐声,都消失了。世间万物,仿佛只剩下她们二人,在这清冷月光下,在这孤直的梧桐树前。
沈清凰的指尖还残留着那柔软唇瓣触碰带来的、惊人的烫意。她看着眼前泪眼婆娑却倔强地望着她的小妃嫔,看着她视死如归般的神情,心底那堵坚冰筑成的高墙,轰然裂开一道缝隙。
没有预想中的震怒,没有厌恶,反而是一种……混杂着无奈、怜惜,甚至是一丝隐秘悸动的复杂情绪,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心脏。
她缓缓抽回手,指尖蜷缩,将那抹烫意紧紧握住。
“傻气。”良久,沈清凰才低低吐出两个字,声音喑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她没有再看苏落,转身走向殿内,步履看似平稳,唯有她自己知道,袖中的指尖在微微发颤。
“夜深了,回去歇着吧。”
苏落独自一人留在梧桐树下,靠着树干,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唇,那里仿佛还烙印着娘娘指尖的凉意。后怕与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解脱感交织在一起,让她泪流满面。
娘娘没有杀她,没有斥责她。
这是不是意味着……她赌对了?
她抬头,透过婆娑的泪眼望向那扇重新透出烛光的窗。窗纸上,映出沈清凰清瘦朦胧的身影,久久未动。
这一夜的梧桐树下,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禁忌的种子一旦破土,便再难遏制其生长。深宫的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