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爬上头顶,雕像手里的五芒星被月色朦胧,冰冷的石头也照出了浅淡的光,像夜空坠落的星。
裴悸戴上了眼镜。
他眼底的情绪都被收敛在窄窄的镜片后面,额前黑色碎发垂落,月光照在高大的alpha肩上,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但错觉终归是错觉。
戴着黑色指套的手指借着月光再次打开放在桌子上的资料,光线模糊了方夏的名字,最后被人用手撕成两半,连同放在一边被晒得发蔫的草莓,一并丢进垃圾桶。
……
方夏侧了侧脸。
发现隔壁别墅的二楼不知道什么时候拉上了窗帘。
房间是有窗帘的,只是方夏搬进来的这个别墅并没有安装这种东西,里面没有一样东西是属于他的,他不敢动,也不敢擅作主张,时间久了,他都忘了还有窗帘这种东西。
看见拉上的窗帘,他悄悄松了口气。
任何的科技手段还不如原始的窗帘让他感到安心。
他趴在客厅的沙发上玩了会游戏,想着明天要上班,不敢熬夜,早早的就睡了。
第二天依旧是晴天。
方夏起得很早,给自己灌了支难喝的营养液,换好衣服才来到房间。
他没住宽敞的主卧,而是给自己选了一楼角落的保姆间,小小的一间屋子,里面没带卫生间,甚至连窗户也没有,里面放着他不多的东西,挤挤攘攘的让人很有安全感。
方夏趴在床边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盒子。
盒子有密码,他蹲在地上耐心地输完那串冗长的密码,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
里头放着三支没有任何标识的针剂。
上班的地方人多眼杂,哪怕知道上一针的时效还有一段时间,但方夏还是决定提前给自己打上一针。
不知道是不是药的副作用,他总感觉这两天腺体热热的,甚至有时候还能闻到自己信息素味道。
这对方夏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他低垂着眼,撩起衣袖,张嘴咬住衣领,熟练而缓慢地给自己推了一针。
哪怕打了这么多年,方夏还是习惯不了这尖锐的疼,针管里的药剂宛如滚烫的岩浆,一遍遍冲刷他身体里的血液,将里面那些躁动的、散发着芬芳的□□素压制下来,直到一点香也散不出来,成为一个阴翳、木讷的beta。
弄完一切他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但方夏来不及收拾,戴上帽子匆匆出了门。
早上太阳不算热,但空气很闷,他没想到就别墅到车站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还能遇到裴悸。
男人换了身黑色的西装,外套搭在手肘上,白色衬衫束进黑色西裤里,宽肩、窄腰、长腿,方夏一眼瞟去只能看见比他命还长的腿,再往上他就不敢看了,匆匆收回目光埋头往前走。
他的整张脸都藏在卫衣帽子下,由衷地希望对方不要注意到自己。
裴悸的车抛锚了。
无人驾驶推出好几年了,他没想到他的车还能遇到这样原始的问题。司机也没想到,正满头大汗的联系车过来接裴悸。
裴悸看了眼时间,他已经浪费了五分钟。
余光里挪进来一朵小蘑菇。
蘑菇今天换了件黑色的宽大卫衣,哪怕这么炎热的天,依旧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今天他没闻到那抹若有若无的香。
beta身上什么味道也没有,阳光照在他身上,于是衣服里透着阳光烘晒过的味道,干净得像空气。
苦涩的酒味从他身上逸散出去,茫然的在空中转了一圈,没找到自己心仪的味道,又被裴悸收了回去。
裴悸推了下眼镜,站起身体朝方夏看去。
视野里的beta连呼吸都放轻了,埋着头一个劲往前走,肩膀紧绷着,浑身散发着“不要理我”的气场。
裴悸昨晚没睡好,早上又遇见这样的事,他面上是一贯的优雅,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下落一分,只有越来越呛人的信息素泄露了他的烦躁。
于是阴郁的蘑菇被叫住了。
裴悸声音温和,像是没察觉到方夏满身的抗拒,礼貌的跟他打招呼。
“早上好,这么早出门,是去上班吗?”
方夏:“……”
方夏很郁闷,他连脸都没露出来,对方怎么就认出了他?
他假装没听到,走得更快了。
司机在一边说:“裴总,那边说要二十分钟才能过来。”
裴悸用戴着指套的手解开一个袖扣,他眯了眯眼,道:“你找人把车修好,我去坐接驳车。”
他人高,腿也长,两步就走到黑色蘑菇身边。
“昨天送的草莓不喜欢?”
缩在袖子里的手被方夏掐出好几个印子,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对于一个社恐来说,跟自来熟的e人交流不亚于一场世纪大战。
比起和陌生人寒暄,他更擅长面对充满恶意的责骂。
裴悸单手插在兜里,垂着眼看他,“嗯?”
黑色蘑菇猛然咳了好几声,他把帽子拉得更低,连丝风也透不进去,声音又小又低。
“报……抱歉……”
一副拒绝交流的样子。
裴悸镜片下面的眼睛冷了下去。一次还好,次次都这样,他自然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
其实和方夏的两次打招呼已经超出了他以往的社交习惯。一个寡淡无趣的beta,已经浪费了他很多时间,再纠缠下去,显然不合时宜。
两人的距离就这样拉开。
比起热情,方夏更习惯冷淡,对于人际关系,无视才是他觉得最舒服的状态。
他抬眼悄悄看了眼跟前男人的背影。
太高了,他估了下高度,发现自己还不到对方肩膀。
他没看到脸,但就这身矜贵的气质,想来也差不到哪里去。
这样的人本来和他就不应该有交集。
今天的接驳车很准时,上面只有上次那个拾荒的老头,现在又多了方夏和裴悸。
方夏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和裴悸成对角线,拾荒的老头坐在他后面。
坐车到工作的地方大概要二十分钟,方夏盯着窗外荒芜的建筑在脑子里演练到时候要怎么和人交流。
阳光照在他身上,没一会就捂出一层细汗。
又过了一个站,结果在停车的时候方夏身后的老头忽然坐到了他身边。
方夏一惊,扭头看去,对上了一双浑浊的眼睛。
老头动了动鼻子,“你是omega吗?”
方夏头皮有些发麻,声音梗在喉咙,只能摇头。
“你胡说!”老头忽然拔高声音,“你就是!不然你躲躲藏藏的干什么?是不是要把你腺体藏住不给人看?我这辈子还没见过omega呢,你是什么味道的?让我闻闻……”
说着他朝方夏凑了过来。
方夏被吓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声音比什么时候都大,“走开!”
老头愣了下,然后表情忽然变得扭曲,“你也看不起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捡垃圾,还是看不起我是beta?不过是个omega而已,也配看不起我?老子要是个alpha,你还不是得立马跪下来求我上你……”
方夏被堵在角落,身边全是老头身上散发的垃圾味道,眼看着老头伸手朝他抓过来,他连忙道:“我是beta。”
可对方根本不信,抓着他的帽子就往下拽。
阳光毫无预兆地朝方夏的脸盖过来,骤然接触强光,他眼前一阵发黑。
他有种整个人被剥开的感觉,浑身僵硬,连反抗都忘了。
眼看着那只手要摸上方夏的脸,忽然一只手掐住了老头的脖子,那手很大,掐住他像掐一个小鸡仔,甚至都没怎么用力,老头就整个人被甩了出去。
方夏呆坐在位置上,没从刚刚的巨变中反应过来,几乎是下意识地顺着男人的手看去,最后仰头对上他的脸。
裴悸眉目很深邃,不笑的时候整张脸显得又冷又凉薄,他眼睛很黑,眼眸狭长,平日里总爱戴着没什么度数的眼镜挡住眼底过于冷的光泽。
他跟方夏说过为数不多的几句话听起来都很温柔,导致他下意识以为他应该是个长得温柔的人,骤然对上一张冷淡的脸,他被吓了一下,掩盖在碎发下面的眼睛瞪圆了点,呼吸很轻。
裴悸擦了擦手。
无人驾驶的接驳车还在往前开,老头倒在地上用手捂住肚子。
青年的帽子被拉了下来,露出闷得发红的脸,纤细的脖颈从卫衣里探出来一截,上面蒙着汗,被太阳一照,显出水盈盈的光泽。
眼睛被头发盖着,鼻尖挺拔秀气,下颌的尖尖上好像被拉链刮到,留下一个潮红的印子,唇也被闷成红色,因为惊讶半张着,露出点洁白的齿,似乎有潮气从里面涌出来。
裴悸蹲在方夏跟前。
青年终于从忽然的对视里回过神,他垂下头,过于长的头发几乎盖住了半张脸。
裴悸看见他伸出一截潮红的舌舔了舔唇,然后鼓起勇气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裴悸笑了一声。
他脸上的凉薄看不见,又恢复了人前常见到的那副温和的样子。
“举手之劳罢了。”
他伸手帮方夏把卫衣帽子盖上,声音听起来很正直。
“下次遇见这种情况记得呼救,接驳车上也有报警按钮。”
黑色帽兜再次把青年的脸盖住,从裴悸的角度,只能看见一张被舔得湿润的唇,以及一截闷出薄汗的脖子。
贴得近了,他闻到了青年身上的香。
不是信息素的味道。
是皮肉里散发出来的沐浴露的香味,混着点汗,顺着风往他鼻子里钻。
橙花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