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苦大仇深的烧伤科病房里,洋溢着不见其人,先闻其声的欢乐气氛。“我跟你说,不是老头子我吹牛,想当年我在中/央电视台的春晚直播大厅里演奏过唐代雷公琴,无人机带着我和琴飞过观众席头顶,台下掌声雷动、尖叫四起……”
早在五年前,因为直播评论区被差评淹没,央/视春晚退出历史舞台,被央/视监制、省台轮流承办的竞技春晚取而代之,各省铆足了劲儿憋大招要碾压兄弟省,结果一年比一年火爆,一年比一年内卷。总之,观众受惠,各省受罪,被推上时代沙滩的央/视黯然神伤,总台前台长退休后在公园跟人打球,打输了要动手,被人拉开时他挣红了脖子吼——“想当年老子承办过全球收视率第一的春晚!”
一脸愁容的病友伤的更重,纯粹拿这段闲谈当转移注意力的“精神止疼药”,茫然的回了句,“雷公琴是啥琴?钢琴吗?那要是能飞起来确实厉害。”
推门而入的两人打断了这段驴唇不对马嘴的“想当年”,“白爷爷,”顾言口气轻快,还带着点“真孙子”撒娇的味道。
林晟看清了白爷爷的真容,严重烧伤的右腿被吊在床尾,像架起来的“火腿”,右半边脸可能被火燎了一下,露出皮下红肉,像画了半拉关公脸谱。
“小言!”白墨山撇下一旁的病友,有些吃力的坐直身子,一把拉住“异姓孙子”的手,“怎么这么晚过来?吃饭了吗?怎么看着又瘦了,是不是又没好好吃饭……”
林晟:“……”确定这爷爷真姓白,不姓顾?他扫见床头显示屏上的名字“白墨山”,原来是那个享誉中外的古琴大师。
“爷爷,这是我朋友林晟,”耐心等白墨山唠叨完的顾言示意站在一边的林晟,“他给您买了些猕猴桃,对您的伤有好处。”
林晟:“……”敢情让他拿是为了这个……套近乎?
林晟把果篮往桌上一放,脸上的笑容介于讨好和冷漠之间,尺度拿捏的刚刚好,“白爷爷好。”
“林晟,”白墨山却变了脸色,故意扯着嗓音,转头向顾言道:“别把不三不四的人带回家,我听情感主播说,现在捞男比捞女多。”
林晟:“……”刚才硬凹演技纯属多余,他默默退后两步,假装没听到diss他的话。
“爷爷,不是你想的那样,”顾言有点哭笑不得,“总之,他是好人,信得过,我带他来见您就是想给你报个平安,以后我身边有靠得住的人作伴,您别担心。”
“哦,”白墨山又打量了一圈站在三步之外的林晟,老人家是阅人无数的老江湖,透过那张品相上乘的皮囊,确实看到了点善类的里子,这才半信半疑道:“既然你都这么说了,就放下过去往前看,好好过日子。”
“我今天来还有一件事,”顾言话锋一转,严肃道:“还是我上次跟您说的,您就教教我古琴吧,我真的很想学,尤其是我爸自创的琴谱,如果您不教,我也看不懂。”
原以为这个看起来很合理的请求,却又一次让白墨山变了脸,“我上次就说过,我那个没出息的徒弟顾海他……他丢下你娘俩后,我就对你妈发过誓,绝对不教你古琴,尤其是他自创的鬼画符,”他松开顾言的手,往后靠了靠,“所以,不要再提这件事了。”
“爷爷……”顾言想再争取,被白墨山一个手势打断,“以后你来看我要是为了这事,就别来了。”
又一次求学失败的顾言聋拉着脑袋站起身,“那您好好休息。”
“白大师,”林晟适时插话,用下巴点了点旁边全身烧伤大半的病友,“没大没小”的冲白墨山道:“您刚才没听见他说什么吗?连雷公琴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大有人在,你还要拒绝一个潜心求学的徒弟,老头儿,你这么做对得起那把雷公琴吗?”
“你!”好多年没被这么戳脊梁骨的白墨山瞬间火冒三丈,一拳锤在床上,左半边脸也染上了红晕,眼看着就要画个“关公全妆”,但愤怒只持续了十几秒,他松开拳头,缓缓叹了口气,“你骂得对,但我是有苦衷的。”
林晟双手抱胸,准备看一出病房版《关公斩华雄》,却没料到老头这么快熄了火,只得放缓口气道:“活人永远比死人重要,为了一句承诺损失个徒弟,得不偿失,”他扫了眼站在身边的顾言,眼里的感激快溢了出来,他清了清嗓子继续下猛药:“再说了,你就甘心把一身绝学带进棺材吗?”
病床上的白墨山深深的叹了口气,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等了多年,这砌台阶的人,可算来了。他换了副“不容小嘘”的滤镜,重新打量起林晟,“你这小子有点意思,为了古琴的传承,我也不怕背信弃义,但我有个要求,”老头儿露出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我给小言上课,你必须旁听,同意的话,我就教小言。”
“让您失望了,”林晟放下胳膊,一手插兜,“在下是个正二八百的乐盲。”可余光里满是顾言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他心下叹了口气,认命般补上一句:“……行吧,旁听就旁听。只要别逼我学,给您打杂都成。”
“放心,”白墨山许久没碰到这种“刺头”晚辈,好多年没能在新徒弟身上施展的“驯徒十八式”都有些生疏了,视作亲孙子的顾言他当然下不去手,这小子就……“绝对不逼你。”
自此“结下梁子”的一老一少,用让人忍俊不禁的方式结束了这晚的探视——白墨山指着墙上的40寸电视说,“小子,会修电视吗?”
林晟:“……”
半小时后,从卫生间出来的林晟甩了甩手上的水,转头看见顾言递来的纸巾,“阿晟,今天谢谢你。”
本想一句“我不是娘炮”把纸巾怼回去的林晟,因为“谢谢你”三个字心甘情愿当了回“娘炮”,他被那群“缺德同事”连损带哄,勉强给脸皮焊了层假模假样的防护罩,但脑子还在“裸奔”,以致于边跟着顾言往外走,边无脑接话:“光用嘴谢啊!”说完他就想把自己这张破嘴也焊起来。
好在顾言不是孟晚那种货色,知道给对方留情面,直到走到车边才说:“坐我的车走吧,让你的车跟着。”
坐上副驾驶林晟才反应过来,现在已过11点,去餐厅太晚,去酒吧太早,去酒店……倒是刚刚好。“那个……”脑子里又闪现那段视频,他有些磕巴道:“我住……住向阳路,有劳了。”
系好安全带的顾言回头冲他一笑,“我不能直接送你回家,”他扫了眼后视镜,提醒道:“特斯拉就在100米之外,我要是直接送你回家……不太合理吧。”
要换做以前,林晟那双堪比显微镜的眼睛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细节,但从一见面他的眼神就在顾言身上,果然是色令智昏啊!“哦,也是,那我们……”他咬了咬唇,点开手环,羞耻道:“我预定个酒店房间。”
顾言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他抬手戳了戳林晟已经红透的脸颊,“你先控制一下情绪,别人会以为我偷了红绿灯。”
谁说不是一路货色!虽然不能说是一丘之貉,但也算半斤八两!
“订个……大床房?”林晟还在拼尽全力维护他的“攻之人设”,明知道什么都不会发生,但他一定要表现的非常“攻”。
顾言突然靠近按住他准备点“确认订单”的手,在他耳边小声说:“我有更好的地方……约会。”
直到奔驰大G驶入琴川路,林晟都没有转头看过顾言。
“进来吧,”顾言打开玄关门,邀请一脸懵逼的林晟,见对方没反应,余光扫见大门外的特斯拉,他抓起林晟的手,用一种非常强势的姿态将人拐进了洋房。
在特斯拉上盯梢的人来看,就是个急色的少爷,准备将人拉进门就办事。而正在木马摄像头那端的沈杰,正狼吞虎咽的吃着泡面,扫见这一幕时,坏笑着嘟囔了一句:“让你打我,活该!诅咒你今晚被棍棒收拾一整晚!”
进门后的顾言,迅速后撤两步,退到安全线外,“抱歉,没吓到你吧,我就是演戏给他们看。”
林晟:“……”这特么绝对是影帝!就刚才那个眼神,他差点就以为自己要贞操不保了。“没事,”他故作镇定的摸摸鼻尖,“我待两小时就走。”
“快十二点了,你可以住客卧,”顾言将一双崭新的灰色拖鞋放在他脚边,“我肚子饿了,想弄点吃的,你要吗?”
“不……”拒绝的话到嘴边一个急转弯,“不用麻烦了,随便来点水果就行。”
“水果糖分高更容易长肉。”顾言自顾自走到厨房的冰箱前,从里面拿出新鲜牛排和蔬菜,技艺生疏的做了第一顿约会晚餐。
坐在餐桌边的林晟盯着被烤焦一半的牛排,再看了眼品相诡异的蔬菜沙拉,没忍住打趣道:“顾少爷,你这厨艺是现学现卖的吧。”
其实已经偷偷练习过很多次的顾少爷,原本还在为今天的超常发挥偷偷开心,听到这么一句,赶忙放下酒瓶,“抱歉,我很少做饭,”准备去拿牛排盘子的手被阻止。
“我就喜欢吃焦的,有嚼劲,”林晟用刀叉熟练的切了一小块,放在嘴里边嚼边问:“你真的是海归吗?怎么连牛排都不……哦,我忘了你是少爷,肯定家里有厨子。”
听到前半句的顾言神色有一瞬间的异样,但很快又恢复如常,熬个粥都能糊锅的顾少爷,非常淡定的铺垫着下次约会:“你爱吃什么,下次做给你吃。”
“西餐就算了,中餐随便。”一块口感倔强的牛排下肚,林晟这才想起来肯定已经回去加班的猪队友,用手环拍了张残留着牛排渣的餐盘照片,还非常心机的让那瓶香槟入镜,配了句:“菲力牛排 82年的拉菲,配泡面肯定更好吃。”发到了“密谋篡位小分队”的三人小群里。
收到信息的沈杰把泡面叉往泡面桶里一丢,“狗东西!”气鼓鼓的冲孟晚道:“姐,不报仇吗?”
“活该,谁让你传话的时候添油加醋!”刚涂完口红的孟晚,非常淡定的解散群聊,还顺便把那个“狗东西”踢出了大群,“他现在是林晟,不是方舟,还有,”她指了指掉在地上的两截泡面,“收拾干净,否则明天早上我让你舔干净!”
“姐,你干嘛去!”望着那道飒爽又靓丽的背影,明知故问的沈杰无力的挣扎道:“说好的陪我盯监控,就这么抛弃我了吗?”
已经走出好几米的孟晚潇洒一摆手,“姐出去办事,两小时后回来换班。”
挣扎无果的沈杰看向监控画面,抬脚把那两截泡面踢到了桌子底下,此时他的手环响了,弹出一条私信,网名“渔翁”:“你考虑好了吗?弄到一张金甲师的真人照片给你1个比特币,价值上百万美金,你不仅能还清赌债,还能赚一笔,何乐而不为。”
一人独处的沈杰,早就没了白天的阳光,脸上是绝大多数年轻人面对生活重压时的狼狈模样。
赌债这个事还得从三个月前说起,“以恶制恶”的手段,很多时候都要以身入局。沈杰在三个月前盯上了一个赌博诈骗团伙,他靠着技术和运气赚了几笔小钱,看对方道行较浅,沈杰就起了点小心思。他正是谈婚论嫁的年纪,谈了三年的女朋友等着他八抬大轿娶回家,但就金安的待遇来说,他只负担得了“两抬大轿”,为了男人的自尊心,决定铤而走险,在完成任务之余,偷偷赚一笔。
没想到,却给“扮猪吃老虎”的骗子送了菜,因为“赌徒心理”,他被骗着借了上百万的高利贷才停手。一个反诈精英被骗上百万,没有比这更讽刺的受骗案例了。
作为金安里半新不老的员工,他没有金甲师的待遇,这种事只能自己咬牙抗,为了不露馅,每天还跟以前一样没心没肺,只有这种时候,他才回到那个真实的自己——恐惧又脆弱。告诉别人的话,所有人都还会以为他是赌徒,工作不保不说,可能还会成为金安的反面教材,但要是不说,这个钱怎么还?
沈杰无助的双手抱头,两眼发红,看着监控镜头里洋房的画面,想起刚才林晟发到群里的信息,心里某个地方开始松动,一张照片而已不会有事,他随即扇了自己一个耳光,现在这个年代,靠一张照片找到一个人都是分分钟的事。干这种蠢事,还不如直接去暗网接单,赚的更多!
于是,他给“渔翁”回复:“金甲师还没被干掉吗?(震惊脸)250个比特币的悬赏令还在!(兴奋脸)有没有组团接单的?带我一个!(狗头)”
“渔翁”只回复了个:“……”
作为“团长”的“渔翁”,“250个比特币”是他设定的,否则早就暴涨成天文数字了,至于原因——金甲师曾黑进他的比特币账户里,不多不少转走了当天价值区区250元人民币的比特币,即是警告他收敛,也是变相羞辱他很菜,“渔翁”从未如此吃瘪,也从未如此对一个人产生兴趣。他集结全球诈骗头子,悬赏金甲师。用“250个比特币”做“寻人启事”,悬赏令第一条就是——必须抓活的。
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渔翁”对金甲师的兴趣有增无减,开始在被骗的受害人中间撒网,无意间钓上了沈杰这个倒霉蛋,其实他并不知道沈杰的真实身份,只能作罢。
就在此时,沈杰手环又弹出信息,是林晟发来的小红包,还不忘继续“摧残”猪队友,“买杯咖啡喝,我怕你看门打瞌睡。”
“你才是看门狗!”沈杰嘟囔着回复信息,“你个傻叉,那不是拉菲,是2002年的沙龙帝‘法兰西老藤’,一瓶能换辆车,你把人家收藏的酒喝了,卖身抵吧!”他并没有直接收下那个小红包,林晟的抠门程度跟赵老大一脉相承,绝对不会超过一杯咖啡的钱,但他要是收了……艹!装什么清高!沈杰立刻收下红包,转头给自己点了杯加冰拿铁。
而他看不到的洋房门内,林晟正在站客卧门口,一脸“精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