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说什么?
时漱雪的脑内一片空白。
她今年15岁,高二在读,自认为已经算是半个成年人的年纪,被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人说成了什么智障小孩。
这人脑子有病吧??
“走吧,上车。”池夜雨直起身,朝越野车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对时漱雪的冷淡态度并不在意。
“我外婆还在等我回去喂药。”时漱雪无动于衷,仅仅是直视着她的面孔。她必须微微仰着脸才能看清对方的眼睛,那双眼睛是浅褐色的,瞳孔里映着傍晚的天光,似是揉碎的玻璃糖纸。
恰逢其时,路灯亮了。
池夜雨的浅瞳眯了一下,仿佛含着笑意,再度弯腰,凑得比上次还近了些。
这个人完全不顾社交距离,鼻尖险些碰上她的额头,时漱雪能看清她眼尾的那颗小痣,像滴没擦干净的墨。
“提醒我了。” 池夜雨开口:“我上午去了你家一趟,请了24小时住家护工,专门负责外婆的饮食起居和护理。还联系了位神经内科的医生,她给出了一套治疗方案,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可以尝试一下。”
时漱雪的呼吸顿了顿。她没想到池夜雨会做功课,而且还会专门询问她的意见。
“你很有钱吗?”她问。
池夜雨揉了揉她的黑发:“当然。我请来的医生是最好的,这方面你尽管放心。”
时漱雪任由她蹂躏自己的发型,执着地继续问道:“那会花很多钱吧?你为什么帮我?”
时羡鱼显然不富裕,连带着她和外婆的生活也过得紧紧巴巴的,就连时羡鱼死后留下的遗产,也不过是仅能维持短期生计的一笔微薄的数额。
所以她不知道时羡鱼为什么会认识这么有钱的朋友。
而且看年龄,和时羡鱼比起来,这个女人年轻过头了。十**岁?不对,应该有二十岁了吧?肯定没有超过二十五岁。
难怪她此前不被居委会认可。哪怕有时羡鱼的指定,这种看上去刚刚脱离少女时期的女人也不具备一点承担监护职责的资质。
可是她很有钱,愿意为她和外婆花钱,而原本她被送去的姨妈一家人都在想方设法地从她手里捞时羡鱼的遗产,对她和外婆会怎么样完全无所谓。
“为什么帮你?啊……我想想,大概是——”顾虑到青春期小屁孩的自尊心,池夜雨难得多思索了一会儿:“你成绩怎么样?”
“一般。”时漱雪说。
池夜雨以为她这个“一般”是排名中游的意思,夸张地鼓励道:“那很不错了!你们学校是重点高中吧?我觉得你有冲刺顶尖高校的潜力,十分值得我的资助!作为商人,我怎么会放弃这么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时漱雪面色如常,没有拆她的台。虽然她刚刚还把这里当幼儿园门口。
“谢谢,我会不辜负您的。”时漱雪说。
池夜雨注意到她改口称“您”了,不安分的眉头又扬了起来:“那你以后可得好好报答我了。”
她转身朝越野车走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上车。
暮色彻底沉了下来,次第亮起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落在外貌出挑的女人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
时漱雪抿紧了嘴唇,跟着她上车。
副驾驶的车门被拉开,里面很干净,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中控台上放着个小小的金鱼摆件。
池夜雨顺着她的目光停留之处看去,笑了笑:“喜欢吗?喜欢送你。”
“不用了。”时漱雪弯腰坐进了车里。皮革座椅带着点凉意,却意外地舒服。
池夜雨绕到驾驶座那边,拉开车门坐进来,发动引擎的瞬间,车载音响里乍然流出一段鼓点,节奏极快,似是要冲破什么。
时漱雪的耳朵不受控制地抖动了下。
池夜雨随手按掉了音响,偏头对她弯眸:“出发啦。”
越野车平稳地汇入车流,窗外的街景慢慢向后退去。公交站牌前,贴满广告的班车出现在路尽头,闪烁的车灯像两颗疲惫的星星。
车内的空间过于安静,池夜雨出乎意料地维持了好几分钟的沉默,直到拐过一个交叉路口,汽车被一个红灯截住,她停下车,指节在方向盘上敲了敲。
下意识地,时漱雪脊背挺直了些。
果然,她启齿说话了:“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小孩了,不问我要带你去哪,不问我叫什么,也不问我和你妈妈是什么关系。难道你妈妈跟你提过我?绝对没有吧。”
时漱雪问:“你见过很多小孩?”
池夜雨也是她见过的最怪的大人。
“那倒也没有。”池夜雨道:“你倒是问我点东西,随便问什么,你难道不好奇吗?不想揭开我神秘的面纱吗?”
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不神秘了。时漱雪配合地捡了个比较在意的问题,询问道:“您和时羡鱼是什么关系?”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要从头跟你讲。”池夜雨一下子被打开了话闸子:“我叫池夜雨,主业是乐队的架子鼓手,副业是某个不太重要的风投公司的总裁,在叛逆时期翘课去听你妈妈的live,被她们乐队的风格所震撼,之后成为了她们乐队的替补小跟班。”
“其实我本来是想成为吉他手的,因为当时你妈妈的吉他拨片甩飞到了我脑门上,我觉得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但她说她们乐队的鼓手准备跑路去考公务员了,于是我就被培养成了替补鼓手。”
红灯结束,池夜雨发动汽车,语速飞起。
“我说真的,时羡鱼那时候弹得超烂,还非说自己那是活着的声音,你也听过她演出吧?是不是也这么觉得?”
时漱雪看着兴致勃勃分享故事的池夜雨,怀疑她是年少无知时被时羡鱼给骗了。
“挺吵的。”她回答道。
实则她没有去看过时羡鱼的演出,对她的演奏仅存的印象就是某次喝得酩酊大醉的时羡鱼跑回家里来抽风,扯着嗓门唱出刺耳的噪音,硬生生把老太太混沌的脑子给震清醒了。
“是吧是吧,我也觉得。她真是最烂的老师,明明自己跟别人灌输了一堆大道理,后来说不干就不干了,抛下乐队——”
池夜雨像是忽想起来她买了两杯奶茶在车上:“对了,我给你带了奶茶,草莓大福和抹茶板栗,在你左手边,你选一杯。”
她有意转移了话题,时漱雪没再追问,垂眸瞧向奶茶袋子,打开看了眼,都是温热的,全糖。
“在你车上吃东西?”
“我批准了。”池夜雨说。
时漱雪没喝,拿了一会儿又放回原位。
池夜雨以为她不好意思:“不用那么拘谨,我的车有人定期打扫。”
“我不太能喝甜的。”时漱雪摇了摇头。
池夜雨瞪大了眼睛:“怎么会有小孩不喜欢甜食???”
“是真的不喜欢,会头晕。”时漱雪一本正经地说:“而且我不是小孩了。”
池夜雨难以置信,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小孩不爱吃甜食,不爱叽叽喳喳地问东问西,从始至终端着一张冷淡的面瘫脸跟她老气横秋地讲话。
时羡鱼是怎么养大她的?
放学的时间点正好赶上晚高峰,开进城市最拥挤的路段,车子被堵得水泄不通。
第三个连续红灯,时漱雪坐得板正,丝毫不急躁地凝望着窗外,不吭声也不玩手机。
池夜雨侧目瞥向她,后者无声对上她的视线,纯黑的瞳孔毫无波澜。
“无聊了?打会儿游戏?”
说着,她作势要把手机丢给时漱雪。
时漱雪仍然摇头:“不用了。”
很好。池夜雨想,她还是个不爱玩游戏的小孩。
“你上高一?”她找话题道。
“高二,我快16岁了。”时漱雪答。
那就是快过生日了。池夜雨饶有兴味地说:“我印象里你还是个小萝卜头呢,没想到一下子长这么大了。”
“你以前见过我?”
“当然,第一次见大概是在你五六岁的时候。”池夜雨的手机来了电话,她随意掠过屏幕,开了静音,倒扣在一旁,接着跟时漱雪讲话。
“有天她带着你一起来了演出后台,我看见你,特别惊讶时羡鱼能生出这么一条鲜活的生命来,会哭会闹,被音乐吵到了还会堵住耳朵往外跑。你小时候可比现在可爱多了。”
她口中的时漱雪像个通人性的小动物。
时漱雪欠奉情绪:“那你多大?”
“我?我那时候就和你现在差不多大。”池夜雨道。
时漱雪推测出了她如今的年龄——24岁上下,作为一个高中生的监护人,还真是年轻得过分。
她说自己的主业是鼓手,副业是总裁,但比起这个不太常见的主业,副业显然更值得关注一些。
不难猜测,池夜雨平时很忙,忙着搞乐队忙着上班,但却依然答应了时羡鱼的请求,过来捡个没什么用处的小拖油瓶。
“你为什么答应了她?”时漱雪问。
池夜雨反问:“你为什么觉得是她嘱托的我,而不是我主动提出的帮助她?”
“因为时羡鱼就是那种人。她会无所顾虑地提出任性的要求,就算你拒绝了她,她也不会有多遗憾。而你和我根本不熟,你只在十年前见过我吧?”
对她来说,“时羡鱼的女儿”这个身份要比“时漱雪”本身更加重要。
时漱雪的目光落在中控那尾小金鱼摆件上,它尾巴上的塑料片被路灯照得闪了闪。
“真不可爱。”池夜雨扁扁嘴。
手机又震了两下,她这次连看都没看,指尖在方向盘上敲出和刚才车载音响里相似的节奏。
直到抵达目的地,车停下来,她才回答时漱雪:“我觉得和小孩玩蛮有趣的……而且我们好多年前就这样约定了。”
时漱雪自动忽略前半句话,点点头,拉开车门下了车。
池夜雨掠向她的第一眼,眸底不含惊讶,不带同情,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审视,仿佛她不是来接一个刚失去母亲的孩子,而是来验收一件早就预定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