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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自探花 第69章 第六十九朵蔷薇

作者:余默欢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06-11 18:59:57 来源:文学城

是年十二月,蔡星第四次拜相,统领百官。

冷风时不时刮来群臣热络的恭维声,赵去非负手站在天章阁,漫不经心吹着屋檐下冰棱沁出的细小水珠玩。

“……崔衙内未能入宫,皇太后很不高兴,连着对郡王你也有些意见……”

随从躬身回禀完毕,似有似无瞟一眼崇政殿的方向,迟疑道,“蔡衙内素来与崔衙内有郤,是否需要小的前去提醒崔衙内蔡相复出一事?”

风过,水落。

迟迟等不到回应,随从忽然听到“啪嗒”一声,闻声去寻,发现原先郡王身前檐下那利刃似的冰棱适才掉落在地,跌得粉碎。

短暂的晃神间,赵去非已继续自行拾级而上。

随从自知失言,讪讪然绷紧嘴唇紧跟在后。

**

“对下位者来说,妄加揣测属于大忌。”

夏折薇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妄加揣测了,更不明白揣测了又有什么问题,茫然地看着崔皓。

崔皓了然笑笑,伸手帮她把鬓角的碎发理顺挽到耳后,“善良本无错,可若只有善良,便成了错。”

“地震不知道死伤了多少人,阿皓,同样是流民,你之前可不是这样的。”

“不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崔皓将人扯到身边坐下,“古往今来,商人虽处末流,却从未多生过事端。”

他取水注斟满茶盏,以指为笔在桌面写下一个“反”字。

“此一时彼一时,镇压还是招安流民本就受朝廷管辖。他国入贡在即,既然承接了相关事宜,你专心料理好自己的营生百利无害。”

夏折薇盯着那个字怔怔出神。

若论种花卖花,她早已驾轻就熟,可若涉及旁事,她向来想起一出便是一出,想做便做,很少细究前因后果,如今手头宽裕想要出些钱款接济灾民被崔皓制止,心中略有猜测但又模模糊糊。

水痕在桌面上缓缓消失。

为着那不甚明晰的猜测,夏折薇迟迟没有表态。

崔皓索性说得再明白些:“如今群盗四起,尤以河北、山东为甚。倘若日子顺心,不会有这么多人愿意做江洋大盗,那可是弄不好便要杀头的买卖。”

夏折薇想起被踩伤手的许宁,被恶犬咬伤最终丧命的小进宝,无家可归的卢麦姑……一时有些黯然。

奸臣当道多年,大家早已心照不宣。

官大一级压死人,若非被逼上绝路,普通百姓没人敢铤而走险。

夏折薇倏然笑起来,意有所指道,“穷人变多的时候,该担心自身安危的反成了富人。”

崔皓未置可否,担忧地看着她。

夏折薇虽心有惆怅但已全然明白,抚平他眉心的褶皱,“阿皓你放心,我不会再妄加揣测,更不会参与其中。”

**

多国使团入贡期间,瑞庆花行日日运送各色花卉帮朝廷装点门面,名号愈加响亮。

连续多日冷落房内人终归不是办法。

待到大局既定,诸事办理妥当,夏折薇忙里偷闲,专门腾出半天陪陪崔皓。

“不如咱们去樊楼吃顿好的?”

崔皓放下笔,收好尚未写完的书信:“可以。”

樊楼是越国著名的大酒楼,歌舞百戏、美味佳肴无不俱全,两人吃饱喝足逛累了出来,外面天早已黑透。

临近元宵佳节,灯山上彩,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令人目不暇接。

夏折薇崔皓两个人顺着人流朝前走,幸运赶上了绚丽夺目的打铁花,东风拂面,铁树银花,好不壮观。

硕大的鳌山灯静静伫立在不远处的戏台后,堆翠叠金,气势恢宏。

夏折薇从未见过这些,惊艳得挪不开眼睛,难得脱离了瑞庆掌柜的持重,恢复了这个年龄段下女子该有的娇俏跳脱,时不时拍拍崔皓,不是指了新奇的花灯给崔皓看,就是将自己觉得好吃好玩买下的东西塞给他。

崔皓嘴角噙笑,照单全收,享受着这十分难得的温情时光。

打铁花结束后,人群渐渐散去,夏折薇意犹未尽,依旧站在原地好奇观望铁匠们收拾东西。

为首的铁匠瞧见了崔皓,皱眉思索片刻,眼前顿时一亮:“官人可是当初陪谢远谢官人来鄙店定制朴刀的那位好友?前不久谢官人使人传话过来,让官人你替他取了刀放在老地方。”

皇城司的人向来行踪不明,崔皓挑眉,不答反问:“他怎知你会遇着我?”

郭吉憨笑一声:“……这我就不太清楚了。”

崔皓并未立即应下,转头看向夏折薇:“逛了这么久,累不累?累了咱们就先回去,我明日再去取刀也不迟。”

夏折薇摇摇头,“来都来了,我和你们一起去。”

去铁铺的路上,夏折薇问崔皓:“这位叫谢远的也是你的好友?怎么从来没有在你身边见过?”

迟迟没等来应有的回应,夏折薇微微侧头看向崔皓,发现这人唇角弯弯,也不知在高兴些什么,不由伸出手,熟门熟路戳戳他,“问你话呐——”

崔皓深深望她一眼,“以后有机会会见到的。”

夏折薇再自然不过地“哦”了一声,显然是并未过脑的随口一问。

崔皓爱极了她此刻的自然,他攥拳凑至唇角轻咳一声,稍稍遮掩下自己由此而生的无尽喜悦。

隔着相当一段距离,就能听见铁铺里叮叮咣咣的打铁声。

待一行人掀开帘子进入铁铺,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宛如步入了夏天。

张全朝郭吉唤了声“师父”,自顾自用钳子夹起火炉里被烧得通红的铁块,拿起锤子捶打。

饱满的肌肉隆起又松弛、松弛又隆起。

耀眼的火花频频四溅,小型的打铁花表演在室内重现。

可夏折薇知道这不是表演,默默为这位年轻的匠人捏一把汗。

“二位稍候,我这就去取刀过来。”

郭吉放好手里拿了一路的工具,往后头去了。

夏折薇下意识想到了自己的簪刀,忍不住问:“你们不做什么防护吗?”

“用不着,”张全手上不停,咧出一排白牙:“打铁十年了,我知道这火花往哪里飞。”

夏折薇:“学这个,是不是很难?”

张全:“没什么难不难的,我有得是力气,用来打铁正好。学这个也不过是为了混上口饭吃,讨得起息妇。”

“你们最开始学也这样?”

“也这样。”

“不怕烫伤吗?”

张全笑笑,“怕,怎么不怕,最开始也会想,‘铁都融成了水,挨一下碰一下可还了得?’”

崔皓问:“烫着了也要学?”

“学!怎么不学?”

许是长期待在这样嘈杂的环境,张全的嗓门比起旁人要洪亮许多,“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开始我还会像你们一样担心这些,可等到真被烫着的那天,你们猜怎么着?嘿!烤肉味!”

夏折薇和崔皓齐齐沉默。

“得了吧你——”

旁边研磨刀具的牛咸洪听到这里忍不住也开了腔:“净拿早些时候的事哄人高兴,你怎么不说自己眼睛疼?”

“大过年的提这个干什么?”

“你不疼?”

“你不疼?”

铁铺里陷入彻底的沉默。

“这刀,官人你瞧瞧?”

郭吉取了刀回来,拔下一根头发,往刀锋上一吹,头发立刻断了。

“劳官人你和谢大官人传句话,这把放心用,没那么容易卷刃儿。”

郭吉收刀入鞘,又拿布条缠好,这才递给崔皓。

照理说取了刀就该走,可夏折薇两个人谁都没有动。

“打铁为啥会眼睛疼?”

夏折薇问。

郭吉黝黑发亮的脸颊上泛出两个浅浅的酒窝,混合着岁月的沧桑,像村口最亲切的乡亲,“火候要紧不好掌握,眼睛肉做,铁都耐不住的高热,久了自然会疼。”

这话重新打开了匠人们的话匣子。

“疼起来整晚整晚睡不着觉。”

“把水烧开了放凉,撒些盐,用那水洗洗眼会好一些。”

“哪那么娇气。”

“盐、柴可都是钱,你舍得?”

“我舍不得!”

“那就忍呗——大家都是这么过的!”

“对,都这么过!”

“习惯了就好了。”

“习惯就好!”

明知对身体有害,也要克服本能日日夜夜干。

夏折薇伸手想往头上摸,又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再带过那把簪刀,彻底涨红了脸。

东京城里富贵迷人,多得是人先敬罗衣后敬人,她年岁尚轻来自农村,乍然得富,反倒比之前更受不得那些审视的眼神。

或是只怕麻烦,又或是为了虚荣。

恰巧又有人来取刀,与崔皓怀中抱着的那把不同,这把显然是个华贵的装饰品,上面镶满了各种名贵的珠宝。

出入名利场久了,眼力自然而然上来,夏折薇认出那上面甚至还镶嵌着港口来的猫儿眼。

与夏折薇不同的是,崔皓在看上面的珍珠,虽只有寥寥数枚,个个近龙眼大小,富贵逼人。可若思及来历,那惑人的珠光下,藏着捞珠人的死亡血色。

临走前,崔皓问出一个之前不会问,如果现在不问,以后也不会再问的问题:“打铁这么苦,你们不怨?”

话刚出口,已然后悔。

他嫌弃这话蠢。

郭吉:“富人的奢华给了穷人生计。打铁虽苦,可没有铁打的日子只会更苦。”

崔皓垂眸道谢,抱紧谢远的朴刀,和掀开帘子的夏折薇一道,走入凉如水的寒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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