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坊时费了些功夫,入坊时却简单。守卒见多了不守规矩的皇亲国戚,只询问几句越山岭这个生面孔的身份好在簿上记录,便打开坊门。
因符岁还未归府,郡主府依旧灯火通明。她勒马停在府门外,转身看向黑夜中的越山岭。
灯火太亮夜色太浓,符岁只能看见模模糊糊的轮廓,却能精准勾勒出他的身形、他腰间挂着的两把刀子、他炙热的手臂。符岁想起那个无人回答的问题,又想起在扶摇阁前飒飒的寒风。她高昂起脸,宛如一只骄傲的猫咪,矜贵地远离又试探着靠近:“将军形容英伟,想来马球打得不错。”
在青云台时,她也是这样说。越山岭心中好笑,一场马球也值得她惦记这么久。
符岁看不见那男人的表情,只能听见深沉的声音传来:“许久未打,已是生疏。”
没有拒绝就是答应,符岁是懂得寸进尺的:“将军欠我一场马球,可不要赖帐。”说完一踢马腹,马儿跃上石阶,冲入府中,不给他半点回旋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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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弈章忐忑地在殿外候着,把近来大小事想了一遍又一遍,等到小中官唤他进去,忙整理衣冠,垂首趋入。
皇帝早起开了半日常朝,此时倚在椅中,手中不知翻看什么,徐阿盛在旁伺候茶水。
等甘弈章行礼问安后,听到皇帝询问:“昨日郡主说状元楼内有人出言不逊,可知是谁?”
学子们年轻气盛,酒后最易失言,甘弈章昨天安排了两个人在状元楼探查监听。不过他也不是什么天天盯人头顶脚跟的人,若无大逆不道之语也不会报与圣人。昨日蔡崇敏那句不恭敬的话自然有人听见报上来,甘弈章虽觉得不妥,念在地方上的学子进京赴考不易,若因男女浑话惹得圣人不喜实在可惜,本想听而不闻。现今圣人问起,他只好老实作答:“是郴州人,叫蔡崇敏。”
“为何有此言?”
甘弈章心里犯嘀咕,他又不是蔡崇敏,哪里晓得他好端端的说什么狂妄语,犹豫着边猜边说:“当日有王氏女在,在场人多有对四姓的议论,其中不乏倾慕之意……”
“倾慕之意?”皇帝凉凉反问一句。
这种话甘弈章哪里敢回,只好头都不抬地只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殿中只有三人,一静下来显得格外幽深空旷。甘弈章等了许久,等来一句“退下”。
今早他得了夜间值巡的汇报,得知昨日田乾佑和陈景阳酒后犯夜,光是金吾卫就撞见两次。来前甘弈章还思量这事要不要同圣人说一句,现在他只恨自己不能立时从圣人眼前消失,万万没有胆子再用这些小事烦圣人。
“王氏妻宗女妾,朕的姊妹竟要低贱到以色侍人了。”皇帝嘴角带着半分笑意,说出的话却是冰冷至极。
徐阿盛在一旁劝慰着:“那些酸儒一辈子不过守着一方宅院两张书案,哪里知晓天高地厚。郡主鵷动鸾飞之姿、龙血凤髓之脉,自是金枝玉叶贵不可言,王氏女怎能相比。”
若是蔡崇敏知道那是郡主,借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说。皇帝还不至于为了男子色令智昏的胡话大动肝火,他是气汲汲营营之辈主动依附世族党同伐异,王氏盛名连皇室也要避其锋芒。
皇帝无需解释自己的心思,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去跟礼部说,榜上不许有他名。”
圣人没说时限,那就是永远,圣人不说缘由,那就是不给理由。徐阿盛也不多嘴,乖觉地退下去安排人传口谕。
那头姚宾思来想去,到底是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寻了个机会悄悄见蔡崇敏一面将永安的身份告知:“但愿你的话她没听见,那位主儿可不是个好脾气的。”
蔡崇敏心下大惊,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连忙托人打听。打听几日一点风声也未听闻,蔡崇敏方心中安定专心参试。待到榜上无名才有人传话于他,叫他今后不必再考。蔡崇敏懊恼万分也无可奈何,与王家说定的事更是再无下文,只好收拾行囊回乡,自此再未入京一步。
每月中旬秦安都会请尚药局来府中给符岁诊脉,皇帝也默许此事。御医有时叮嘱几句饮食,有时开点调理的方子。
外头的人推开门,飞晴稳稳地端着一碗熬好的药进来:“侍御医开了新方子,郡主用几口吧。”
符岁瞥一眼黑乎乎的药汁,左不过是些人参黄芪,吩咐道:“放那吧。”
飞晴称是,将药碗放在案几上。
不多时叩云进来,见案上搁着一碗药,知是尚药局的新方子。她上前一摸碗壁还是温热,端起碗走向符岁便要喂:“郡主快些喝了,再放该凉了。”
符岁不情愿地微微侧头避开:“放那待会儿我自己喝。”
叩云却不停,只将碗举到符岁嘴边,说着:“若放在那儿,郡主只当看不见,有人喂着郡主还能乖乖喝几口。”瞧着符岁盯着药汁直皱眉,又劝道:“知道郡主最不爱喝这些苦药,只是郡主千金之躯,总该好好调养着。”
符岁心知今日是躲不过了,望着碗中长叹一口气,这才凑到碗边,也不用羹匙,一仰脖咕咚咕咚就吞下去。叩云搁下碗,取了水服侍符岁漱口,又将装着瓜果点心的碟子端近些,让符岁压压口中苦涩。
“郡主,江宁何家送来好多春笋,水灵鲜嫩。厨房说中午用笋拌个鸡片,晚上煨火腿汤。”代灵蹦跳跳飞进来,话音里都透着欢快。
符岁嘴里含着梅子脯,含含糊糊应了声。
一旁的扣云听着也是欢喜:“可巧呢,前儿个厨房还说春笋滋味最妙,就等着笋子上市好采买,今儿个就得了。”
代灵听见这般巧,也觉得稀奇,说道:“这何家倒是有心,春笋难运,路上要费不少功夫呢。”
何家只会送金银俗物,哪会这些小巧,估计是阳羡送来的,何玉静再嫁去了阳羡。
符岁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果碟里的梅子脯,挑着颗形状独特的梅脯,磨牙似的啃着,问:“送来多少?”
“可多呢,好几大筐。”
“分一些给续表兄、乔府和盐山县主送去。”符岁想了想,又加一句,“给越府也送些。”就当他送自己回家的酬劳好了。
田乾佑和盐山县主都是收惯了符岁的东西的,也不讲究一来一往的回礼,等自己有了新奇物件再回赠符岁即可。
乔府也知符岁与乔真真交好,收了郡主府的东西只管往乔真真屋里送,要不要回礼自有乔真真思量。乔真真也不是那小气藏私之人,当即将笋子提去大厨房,晚间乔府各位席上都添了一道笋汤。
唯有越府犯了难。
越山岭平日不住越府,何况越山岭是男子,符岁一个未嫁女也不好指名道姓,来送东西的小厮只知道送给越侯府上,其他一概不知。越府的门房从未收过郡主府的礼,连忙将此事回禀给周夫人。
周夫人亦是一头雾水,自己与永安郡主并无深交,偶尔在宴会上见着也是话都说不上一句,怎得就送起吃食。她思量再三,若是因那几个出嫁的,怎么也该送去夫家,便将越泠泠叫来询问。
越泠泠上次见符岁还是去年,听了周夫人的话想了许久才踌躇地说道:“莫非是因上次马球会,郡主的侍女曾向我的侍女询路?”
虽是牵强些,也不是完全不通,郡主堆金积玉,万一突然想起这点小事,随手送点什么,也说得过去。周夫人这般想着,便觉得心里安定些,随即又愁起来:“这可怎么谢礼。”
思来想去想起越山岭以前带回的物件里有柄西边来的折扇,虽不是什么华贵的材料,却与市面上常见的扇子很是不同,画工繁复色彩浓艳,周夫人非常喜欢。这扇子唯有两柄,周夫人与越泠泠各一柄。周夫人不舍得用,精心收在匣中,偶尔才拿出来欣赏。
抱着装扇子的匣子看了又看,周夫人最终还是不舍地将匣子合上,吩咐人连同写好的信笺一起送去郡主府。
收到周夫人亲笔的帖子,符岁有些莫名其妙,不过送来的扇子她很喜欢,便欢欢喜喜地收了礼。
这几日贡举开考,礼部吏部忙得不可开交,路上大字不识的走卒小贩也会谈上几句贡举的考子们。乔真真在乔府不方便总去,盐山县主每逢贡举前后都闭门谢客。符岁去韩王府上听了一回笙乐,去临川长公主府上吃了一回饭,其他时间就在家琢磨印泥。清闲几日,有内侍来传话,说宫中上祀节在曲江亭设宴,邀符岁赴宴。
上祀节百官休假、赏赐群臣是传统,圣人偶尔也会宴请群臣或设家宴邀宗亲同乐。符岁本以为又是宗室家宴,打听过才知道竟是冯妃主持设宴,邀请了宗亲女眷不说,冯妃的母亲也会出席。
今上登基后一直未册立皇后,就连原来的太子妃如今也只是个贵妃。本来六宫事宜一直由贵妃打理,奈何贵妃膝下只有两位公主,年纪渐长后又体弱多病,精力不济,难以统率后宫。正逢冯氏蒙恩,诞下皇子又深受今上宠爱,冯妃便时常越俎代庖。如今比之贵妃,冯妃反而手握权柄,隐隐有入主中宫之势。
符岁跟皇帝的女人都不冷不热,哪怕因与贵妃所出皇女关系不错而与贵妃的往来略多些,也不会刻意亲近,那些有皇子的妃嫔她更是一个也不想沾边。再者往次宗宴,赴宴者除了各王妃、郡王妃和驸马,再无外姓,如今冯家掺和进来算什么,真当自己是皇帝岳家吗?
符岁不想去,还写了帖子给盐山,让她也不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