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姚宾在一处的男子叫蔡崇敏,出身桂阳郡望,在京中游历两年,与京中的小郎君们大都相识。他家资颇丰,近段时间与王氏走得近,一旦榜上有名,说不得就要做王氏的东床快婿,届时有王家提携,不怕官途不顺。这状元楼他本不欲来,听姚宾说王十娘在,这才想要一睹芳容。王十娘才冠京城,是王氏女辨琴咏絮的活招牌,蔡崇敏自知就算能娶到王氏女也与王十娘子无缘,能有相识的机会自然不肯放过。
“怀义兄,你当真知晓那王十娘在何处?”蔡崇敏低声向姚宾询问。
姚宾得意地摇着扇子:“那是自然,状元楼今日的房间五日前就已经全订好,区区客订名录我还不是手到擒来。”
看着蔡崇敏期待的目光,姚宾买足了关子,惹得蔡崇敏连声哀求,这才点着被纱帘遮蔽的雅间说:“这间,秘书监。这间,鸿胪寺丞。这间几个纨绔子,不必理会他们。”姚宾斜倚在桌上,手中的折扇一一划过:“这间是协律郎家的小娘子,这间是千金长公主驸马的外甥女。这间是新兴郡王妃娘家侄女。”说着说着便点到符岁这间:“这间我记得是个商户女,家中做珠宝生意。”待雅间被点大半,姚宾才指向一间房间:“王十娘。”
那房间不知何时已经打开窗扇,纱屏后面似有人影绰约。蔡崇敏眯起眼睛仔细端详,可惜状元楼所用纱屏向外一面光泽粼粼,蔡崇敏眼睛再利,也只能勉强瞧得一点模糊人形。
既是以文会友,自要吟诗歌赋。符岁在楼上听得下面有人抽题作诗,状元楼的管事命人搬来几座几尺大屏,上面皆蒙上玉叶纸,待每题评出诗王,便请作诗者书于屏上。更有歌姬乐伎在侧,将屏上诗作和曲诵唱。
乔真真端坐窗边侧耳静听,时而点头称赞,时而眉头轻皱。符岁以手托腮,小口嘬着果酒,半眯眼睛听乐伎弹唱,时不时随旋律轻点桌面。
待乐伎唱过几轮,在场诸位也喝得差不多了,便有人跃上堂中高台,挥笔在台上广屏作记。乔真真认真听着堂中传来的诵读声,轻声说道:“君子有酒,式燕以乐,歌兮舞兮,思之饮之,生之乐也。”
符岁听着外面的声音,心里却在想着王令淑。王令淑已经来了一个多时辰,一直安坐屋中。赛诗之时,有几位郎君借着诗题作诗述情,就差直言赠王十娘,也不见王令淑有任何回应。那王令淑今日来做什么?单为品诗听曲不成?符岁心中疑惑重重,王令淑知不知道薛光庭是哪位,该不会像自己跟乔真真一样完全不认得吧。
“所谓君子德风,诸君负经纶之方,承圣贤之志,何修营以治道?”
符岁听着皱眉:“真是喝多了,大庭广众的,什么身份就要论治道。”
乔真真柔声道:“他们上了考场也要考时务策,议一议也无妨。”
时策参与者比斗诗者更多,偶有意见相左者自是引经据典相争。倒也确有几人说出几点政弊,但应对之法从皇室的角度来看仍需斟酌,其余众人多是引前人言高谈阔论。
忽而一道清冷声音传入:“天下事本于一人之躬行,道之所往,在乎本心。”
符岁略一挑眉,这般自命清高,不知他本心为何?抬眼看向乔真真,见乔真真也随之一愣,符岁更觉有趣,凑到窗前寻此人身影。堂中多半人都看向同一方向,想必就是说话人。符岁隔着纱屏,见到乔真真提过的那徐姓男子也扭头看向身侧,说话者似是与他同在一处之人。只是那里实在昏暗,怎么也看不清。
符岁干脆撩起纱帘。没了纱帘阻隔,符岁见那处站着两人,一人长身疏瘦如削,湛然冰玉,一人似正要开口说话,面庞白皙,清秀舒柔。
符岁撩帘的动静不大,但楼上垂着纱帘的隔间本全无生息,突有异动自是引人注目。本来望向角落中两人的目光齐齐向二楼看去。
沈思明正在开口,被楼上的举动打断,自是抬头张望,见二楼有一女子撩开纱帘,露出一张桃羞李让的脸,霎时间沈思明心中一滞,诗乐人众皆忘,只剩一句“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萦绕心头。
薛光庭本正要听沈思明有何见解,见沈思明抬头不语,这才转头望去。只是慢一步,阁中人已放下纱帘,薛光庭只从缝隙中窥见一抹娴静典雅的身影,衬着一支如烟似雾的粉芙蓉。
蔡崇敏见纱帘重新遮住那粉面朱唇,满眼娇柔被竹篦轻纱替代,顿时心中失落。想起姚宾似乎说过这间雅间是一位商户女,又惊叹于铜臭之家竟养得这般美人,一时恍惚呢喃出声:“若得王氏女为妻,此女为妾娇揽在怀,人生无憾矣。”
虽是自言自语,正逢堂中寂静一片,此话反而清晰可闻。姚宾也抬头看向二楼,符岁不记得他,他却是认得符岁的。他正疑惑先前明明打听到订此间的是一商户,怎么是永安郡主,就听到一旁传来蔡崇敏的声音。姚宾心中一惊,此时他与蔡崇敏尚隔一段距离,他正要抬步过去提醒蔡崇敏那是永安郡主,不可不敬,就瞥见暗处一护卫打扮的男子悄然起身离去。姚宾已经抬起的脚默默收回,又“不经意”地向旁边走几步,与蔡崇敏离得更远些,假装自己与蔡崇敏并不相识。
“看见了?”乔真真问道。
“有两人,不知是哪个。”符岁对比下两人的容貌气度,觉得大概是如松上霜那位说的。
乔真真语调轻快,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你就这般撩起帘子,下面不知多少人正议论你。”
符岁不以为意,她没有那些清流世族的严苛家教要遵守,皇帝对她的要求也只有不悖逆,秦安更不会教她《女诫》《女训》,所以符岁从不刻意避讳外男。
“议论呗,就当是在夸赞我。”符岁看向斜对面,“王令淑怎么回事,她是来这儿打坐修禅的不成?”
本以为今日能看见王令淑与薛光庭以诗传情,没想到薛光庭没认识,连王令淑都见不上一面。
“郡主。”扣云在外面轻唤,“下面人有事要报。”
符岁带来的几个随从一直散在楼下大堂,这时候上来能为何事?符岁边想边让人进来回话。
来禀报的男子识趣地停在屏风外,隔着屏风答话:“楼下一男子说了些不敬的话。”说着把蔡崇敏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一遍。
符岁咬牙冷笑:“好个河东王,我符氏女就只配为王氏治下妾。”厉声吩咐道:“回府取上我的印信,将这话一字不差地递到宫中。”
待随从应声离开后,乔真真唤过自己的侍女,叫她去门外守着,扣云见状也一起退出去,屋中只剩符岁和乔真真二人。乔真真开口:“那男子应是不知你身份,这话传进宫去,圣人对门阀世族的不满就又多一分。虽说瓦解世族势在必行,但总归要徐徐图之,四姓纵横数百年,根深蒂固,贸然行事只怕不妥。”
符岁嗤笑一声:“总归皇帝轮不到我,斗得你死我活又与我何干。龙椅上那位心思重着呢,他已经吃过一次冒进的亏,必不会再吃第二次。”
乔真真不明白圣上何时有冒进之举,但她有分寸,凡是涉及皇家,符岁不提她绝不多问。
乔真真转而说起贡举:“开国之初,贡举多以举荐取名,如今除明经科,其他诸科一律糊名,就连明经科,通榜取名者也从先皇在朝时的七成降为不足半数。如此一来,庶族有才学者尽可贡举入仕,倒是削弱了四姓在朝堂上的声量。”
擒贼擒王,多几个县令爷少几个协律郎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如何将这些盘踞的门阀世族豪连根拔起。以符岁对皇帝的了解,他可不会眼看着某一世家代代出将入相揽政于怀。龙虎相争,只要无损皇权,符岁乐得添柴扇风。
堂中沈思明对着二楼失神片刻,回过神发现薛光庭正看向自己,不由有些惭愧,忙收敛心神,将原要对答的话说完。有了沈思明开头,诸位郎君也纷纷辩驳应和,堂中又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只是被符岁这么一搅,很多人也没了论道的心思。有好事者凑到薛光庭和沈思明面前恭维:“这位仁兄甫一开口便有佳人卷帘相望,想来好事将近。”此话一出,又有三五人围上来,无不揶揄试探。
沈思明何曾见过这等场面,他幼时家境不丰,少时寄人篱下,后来辗转就读璧山书院和国子监,便是家中的姐妹也不多言一句,逞论旁的女子。骤然同一名陌生女子一起被议论,沈思明羞得面红耳赤,讷讷无言。
薛光庭眉头紧锁,对众人如此轻浮的话语很是不满,见沈思明被诘问地左支右绌,干脆拉着沈思明离开状元楼。
不知谁起得头,堂中又开始斗诗,只是这次斗诗比之前次多了些风花雪月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