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庭的毡帐里,烛火摇曳,映得萧绰的脸一半明一半暗。她眼神落在跪在地上的崔七身上,已经看了快一个时辰。
崔七还是那副样子,额头缠着布条。
从被拖回来起,他就没说过一句话,不管萧绰问什么,他都只当没听见。
“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跪着?”
崔七没动。
萧绰冷笑一声:“为了竹屿,连命都不要了?”
崔七这才缓缓抬头,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没背叛谁。我只是不想看着他死。”
“不想看着他死?”萧绰把玉扳指往桌上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是大睿的人,是想毁了契丹的人,你护着他,和背叛有什么两样?”
“他不是!”崔七猛地提高声音,“竹屿从没害过契丹!他修结界,是为了挡住妖物,那些妖物吃契丹人,也吃大睿人!”
“住口!”萧绰厉声打断他,“他那是花言巧语,他心里只有大睿,若不是他挑唆各部猜忌皇室,草原何至于人心惶惶?”
“那是你们自己心里有鬼!”崔七也红了眼,“你们借着战事试探各部,把质子当棋子,难道还要别人装看不见?竹屿只是说了句实话,你们就容不下他,这到底是谁容不下谁?”
“放肆!”萧绰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道,“你个直娘贼,也敢教训哀家?看来赤那打得还不够狠!”
提到赤那,崔七的眼神暗了暗:“打吧。打死了,你们就再也别想知道云梦十四楼的事。”
萧绰眯起眼,盯着他。
她知道崔七说的是实话。这小子看着莽撞,心里比谁都清楚——他是唯一能联系上云梦十四楼的人。
杀了他,等于断了所有线索。
毡帐里又静了下来。
一个满眼阴鸷,一个满脸倔强。
过了许久,萧绰笑了:“你倒是和竹屿一样,骨头硬。”她站起身,走到崔七面前,蹲下身,看着他额头的伤,“疼吗?”
崔七没说话。
“哀家知道,你和竹屿不一样。”萧绰的声音放软了些,“你是半妖,你有青鳞纹,大睿容不了你。可竹屿是外来的,他早晚要回大睿。你护着他,值得吗?”
崔七的睫毛颤了颤。
“值得。”崔七的声音很轻。
萧绰的眼神沉了下去。
她站起身,背对着他:“哀家给你个机会。”
崔七一愣,抬头看她。
“你去把竹屿找回来。”萧绰的声音没有起伏。
崔七怔住了,随即摇头:“他不会来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萧绰转过身,“你告诉他,若他不来,哀家就屠了幽州城外的三个牧民部落。那些人,可都是靠着结界才活下来的,他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崔七的脸“唰”地白了。
他看着萧绰那张平静的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
他知道,萧绰说得出做得到。那个女人,为了权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你……你……”崔七的声音抖了。
“你看我敢不敢。”萧绰淡淡道。
……
崔七被关回了原来的帐篷。他坐在毡垫上,背靠着冰冷的毡壁,脑子里乱得像一团麻。
他知道竹屿的性子,对亲密的人无情,却见不得无辜的人受难。萧绰拿牧民要挟,竹屿多半会来。可他来了,就是自投罗网,萧绰怎么可能真的放他走?
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去。去了,就是把竹屿往死路上推。
可不去……那些牧民怎么办?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不该为了他和竹屿,白白送命。
崔七抱着头,用力扯着自己的头发,心里头像有两个声音在打架。
他站起身,走到帐门旁,眼里渐渐有了主意。
他不能让竹屿来,也不能让牧民送死。那剩下的路,就只有一条了——
他自己,去杀了萧绰。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哪怕要赔上自己的命,他也得试试。
够了。
他想。
……
崔七终究是太年轻了。
那夜在北疆的毡帐里,他裹着发硬的旧毡,听帐外风雪拍打着毡帘。帐内寒气浸骨,他缩着肩,一夜未眠,天亮时,心头那点孤勇突然就散了,只剩下满肚子的荒唐——
他这法子,简直是拿鸡蛋往石头上撞。
第一,他孤身一人,云梦十四楼虽在江湖上有些名号,可终究是江湖人,哪敢轻易与权倾北疆的萧太后为敌?人家凭什么要为他一个无名小卒出头?
第二,他跟着牧南箫学的那点功夫,也就够在江南水乡对付几个地痞。北疆王庭的宫卫骑兵,个个是在马背上长大的,他那三脚猫的把式,怕是连人家的甲胄都碰不破。
第三,就算真侥幸得手,又能如何?竹屿就能活下来?他自己能逃得掉?崔栀子和月惑的线索还能续上?
崔七把脸埋进膝盖,他终于冷静下来,可指尖却凉得发颤——不这么做,他和竹屿,怕不是死得更快?
竹屿那边,境况更急。
他跋涉了几日,脚上的靴底磨穿了洞,雪水灌进去,冻得脚踝又红又肿。好不容易瞅见李勇家的柴门,还没等上前叩门,就被黑压压的一片人影堵了回去。
是大睿的皇家军队。
为首的将军不是梁世荣,却穿着武官袍服,料子是上好的湖绸。那年轻男子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镶边的书卷。
竹屿眯着眼看了片刻,脸上的苦笑慢慢敛了去,化作一声长叹,气呵在冷空气中,瞬间凝成白雾。
通敌之罪。
出卖同门。
哪一条拎出来,都够他死上十回,连带着微尘山上下,怕是都要被株连。
那年轻将军说话客客气气,声音里还带着点未脱的青涩,瞧着年纪不大,许是新得的差事。
他对着竹屿拱手:“竹大人,请吧。”
竹屿盯着他,淡蓝色的眸子在雪地里亮得惊人。他只想着守住幽燕的结界,别让北疆的妖物窜进中原,护住幽州的贫苦百姓。哪曾想转头就被安上这么个罪名。
就因为崔七?
就凭孔晟一句话?凭云梦十四楼那几句捕风捉影的证词?
他不服。
可不服又能怎样?身前是皇家军队,天上地下,仿佛就只剩一条死路。
竹屿垂眸,遮住那双翻涌着情绪的白月眼,抬手将那纸急报扔在雪地里。纸片轻飘飘落下去,溅起一小撮雪沫,很快就被新落的雪盖了个严实。
“我去。”他笑。
年轻将军颔首:“大人请。”
竹屿踩着那被雪埋了半截的急报,登上囚车,靴底碾过冻土,发出咯吱的响。周围的士兵都盯着他,眼神里有好奇,有鄙夷,也有几分说不清的探究——谁都知道这位微尘山的斩妖师前阵子还在北疆拼死护着结界,转眼就成了通敌的罪臣。
囚车摇摇晃晃启动,竹屿缩在角落里,裹紧了身上的厚袄。
这趟路,他死不了。
杨哲玄——他后来才知道这年轻将军的名字——太客气了。
士兵们虽捧着刀枪,却半句恶言都没有,连囚车里都铺了层毡,夜里还会有人送来热汤。这不是军队的素养,是上头的意思。
上头是谁?多半是开封城里那位皇帝。
这么说,在没见到孟尧之前,他还有活头。
也或许,是有人在背后铺路?竹屿揉了揉眉心。
七天路程,逃还是不逃?
逃了,通敌的罪名就坐实了。微尘山百年清誉会被他毁得干干净净,他这辈子都别想抬头。可或许能博北疆王庭一点信任,崔七在那边,好歹能有个照应,两个人总能活一个。
不逃,就得在皇帝面前舌战群儒。不能认,更不能把崔七供出来。胜算渺茫,可一旦成了,往后就能高枕无忧。
竹屿把脸埋进袄领,车厢里的寒气从车底板缝里钻进来,裹着雪粒打在靴底。他知道,这两个选择都太简单了。
这局棋盘太大,他不能把自己搁在任人摆布的位置上。
正想着,喉头一阵腥甜涌上来,他猛地侧头,哇地吐出一口血。
守在车边的小卒吓了一跳,掀开车帘就冲进来,伸手摸他额头。“大人!您怎么了?”
指尖触到的皮肤冰得像块铁,小卒不敢耽搁,转身就朝前头的杨哲玄跑去。
车马很快停了。竹屿被扶进一间路边客栈的偏房,屋里烧着炭盆,空气中飘着中药的苦香。他靠在床头,瞧着杨哲玄急得团团转。
这位杨家小儿子,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青涩,武举出身,父亲是工部侍郎杨方海。杨家世代为官,虽没出过什么大官,在朝中却也有些根基,看这架势,是想借押送他的差事挣点前程。
“杨将军,不妨事。”竹屿声音虚弱,脸色白得像纸,“许是路上受了寒。”
杨哲玄哪敢信,直皱眉:“竹大人,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可担待不起。”
竹屿闭上眼,心里门儿清——装病这招瞒不了多久。可他要的本就不是长久,只是拖延。这几日里,他借着“养病”的由头,听着士兵们闲聊,看着驿道上来往的信使,不动声色地攒着消息。
他这辈子总爱折中,做什么都留着三分余地。二十多年的路走下来,血的教训告诉他,有时候折中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崔七那样不管不顾的勇,他学不来,也不敢学。
拖了三四日,队伍才重新启程。等进了开封城门时,竹屿的“病”已大好,只是脸色依旧差着。
他先被送进了静思苑。住了两日,又被挪到刑部大牢。
刑具摆了一地,铁链拖在地上哗啦作响。审他的官儿换了一个又一个,威逼利诱,鞭痕烙铁印很快爬满了他的胳膊。竹屿咬着牙,一声不吭。
皇帝孟尧始终没召见他。
竹屿不急。他知道,这位老皇帝心思狡黠。通敌这种事,关乎皇室脸面,满朝文武都等着他松口,等着做那个“揭发奸佞”的功臣,连皇帝自己,怕也在等一个台阶。
这日午后,牢门被推开,有人送来了新的囚服。竹屿接过衣服时,抬眼一瞧,愣住了。
廊下站着个披头散发的人,衣衫褴褛,嘴里念念有词,不是纪尚是谁?
当年在苏州见过一面,纪尚那时还是个体面的帐房先生,如今却疯疯癫癫,见了竹屿,突然咧嘴一笑:“段……段大人……要来了……”
竹屿心里咯噔一下。
纪尚这模样,十有**是栽在了段思邪手里。
段思邪从苏州调到京城,多半是进了户部——那是个能捞实权的地方。危修子死了,纪尚跳出来想占好处,倒被段思邪反手送进了静思苑。
他当年没看错人,段思邪手段的确狠。
可段思邪这步棋,和自己有关吗?
竹屿从北疆回来一路顺当,没被人半路截杀,或许是段思邪在朝中说了话?又或者,段思邪是想等他进了京,再狠狠踩上一脚,坐实他的罪名?
前者的可能不大,却也不是没有。
或许,该找个机会见见段思邪。
不管是敌是友,总得探探底。
各角色立场解析
孟子钰:
直接目的:掌控幽燕兵权;根本目的:守护幽燕、安邦定国。因不知竹屿善意,又见崔七被认侄,遂判定云梦十四楼不可信。
竹屿:
核心目标:救崔七(修结界为顺带),对孟子钰言语半真半假;后被孔晟泄底,陷入两难。
崔七:
底层小人物,无深家国情怀,入王庭只为月惑、栀子;因竹屿困境,被迫思考家国议题。
皇帝:
认定崔七叛国(实锤)、竹屿有嫌疑;因崔七无关紧要,真正陷险的是竹屿。
萧绰:
被竹屿揭穿后怒起杀心,但“杖死”是权宜,不想真杀竹屿;更不愿竹屿被救——恐其离去后幽燕遭妖魔侵袭、部落涣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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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夜啼书·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