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过宫瓦,鎏金残晖穿透长信偏殿窗棂,案上烛火愈显柔缓。
空气凝若温絮,卸人戒心。
安羡鱼静坐紫檀案前,轻拈半纸泛黄,眼睫垂落如蝶敛翅,随息微颤。
此情此景,倒是衬其温婉之姿,更添三分无害七分柔怯。
烛影摇红,泄下几分绒绒清辉,漫过她素色绫罗裙裾。
安羡鱼周身静雅气度,恰如阶前倚栏而生的素兰,不与群芳争艳,只敛尽暗香,守一方岑寂。
深宫波诡、朝堂风谲,于她似是过眼云烟,全不入心。
然,那广袖掩覆之下,素手紧握成拳,指节悄泛青白,将那半张泛黄纸笺捏出深深折痕,墨迹都随褶皱晕开些许。
垂落的眼睫遮不住眼底暗流,偶有眸光掠过低案。
清凌凌似寒潭映刃,藏着与面上温顺截然不同的锐光。
案上摊开的零碎证物,银簪残片、染墨绢帛、暗刻竹牌,皆按轻重缓急一一归置,边缘齐整如线,显见是经了细心思量。
案上证物边角齐整,无半分凌乱。
大哥景曜私调京郊卫所粮草之账册残页,墨迹漫漶仍辨“卫所”“粟米”,朱笔已标粮车出城时辰与接应之人。
二哥景珩与边将密信,字迹模糊却于“盐铁”“分利”处落笔沉凝,私盐据点早经查实。
三哥景琛借皇商之身囤积居奇,三钱棉布抬至一两,灾民哭诉笔录为证。
驿卒冒死口证,尽是三位皇子私授专营、中饱私囊之迹。
幼弟景琰,亦被兄长挑唆挪用东宫三成赈灾银。
桩桩件件皆有诡异,拼缀却差关键一环,尚难坐实“结党营私、祸乱天下”之罪。
更令她心沉者,小妹羡声刚及笄,便被当作筹码,许配年近半百之礼部尚书,待秋收即完婚。
目光掠过“灾民遍野、易子而食”八字,喉间涩意翻涌,如含青杏,咽吐两难。
幼时随母居行宫二载,她曾见田垄农人躬耕之劳,亦睹旱岁百姓啖树皮求生之惨。
母亲曾执其手谕:“羡鱼,帝王子女,生享万民之养,若独耽逸乐,罔顾生民,乃最大失职。”
彼时母亲尚在,虽遭暗害损目,仍是大靖最得盛宠的宸妃。
父皇待她,亦曾有几分真心,然这份真心,终不敌江山社稷,抵不过懦弱自私。
安羡鱼指尖缓移案角乌木匣,匣身雕缠枝莲纹,乃母亲生前所赠。
启匣之际,内中码放齐整的银锭泛冷润光泽。
那是她半载月银所积,本欲令青禾出城购棉衣,暗送南城灾民棚中。
不料三哥昨日竟以“宫中药材匮乏”为由借走半数,美其名曰“暂借应急,日后必还”。
安羡鱼明知其是借故搜刮,却只能佯作咳疾,病恹恹将银递去。
这些年,她便是凭这“不争不抢、温良无害”之姿,方在深宫立足。令诸兄卸防,亦让父皇觉其“无甚野心,不足为惧”。
毕竟,大靖宫城之中,锋芒过露者,往往殒命最先。
何况,她还是个女子。
唯敛锋芒,方可暗图后事。
护欲护之人,彻查母妃被害真相,谋权上位。
“青禾。”安羡鱼声气轻缓,无半分波澜,看起来却依旧是那副不恋权位、不逐荣华的公主模样,“往库房取些绸缎药材,携余下银两,寻相熟粮商,多购粟米粗粮与棉衣,分送南城灾民棚。切记,勿泄长信宫名号,亦莫与三哥部众起冲突。”
立在侧畔的青禾猛地抬眸,趋步上前:“公主,三皇子昨日刚借走半数银两,余下之物若尽购粮棉,您殿中日后用度如何支撑?且灾民棚外皆是三皇子所派眼线,防人私赈抢其‘功劳’,此行若被察觉……”
“我无碍。”安羡鱼轻截其言,将乌木匣推至她面前,眼尾微垂,声线仍明润,“宫中有父皇所赐布帛药材,断不缺我一口吃食、一袭衣裳。然城外灾民,晚一步便或难挨今夜霜寒。至于三哥之人,你只需绕行,往城西‘福记粮铺’便是——铺主乃母妃当年旧部,极为可靠。”
她未言,若大哥二哥谋划得遂,三哥仍这般囤积居奇,大靖灾民只会愈众。届时,她这点银物资粟,不过杯水车薪,连微澜也掀不起。
她更未言,早已暗中联结数位正直官员,只待证据集齐、时机成熟,便要将诸兄罪行公之于众,令其为贪婪付出血债。
青禾随主数年,深知这位公主外柔内刚,主意既定便如磐石难撼,更明她心怀黎庶,见不得百姓流离。
遂双手接过乌木匣,躬身行礼,轻手轻脚退去,连殿门都不敢重阖。
恐扰了她梳理证据的思绪。
殿内重归岑寂,唯烛火噼啪,偶有火星跃动,映得案上证物明暗交错。
安羡鱼重拾账册残页,正欲将几处疑点与三哥囤积居奇之证相勾连,殿外忽传内侍尖细通传,穿破暮色撞入殿中,令空气都凝了几分:“长信公主。陛下有旨,宣您即刻往宣政殿见驾!”
安羡鱼心头微沉,指尖一顿……
残页险些脱手。
这个时辰,父皇素来不召她。
长信宫地处偏僻。
她这公主,在父皇眼中与其余宗室女子无甚分别。
今日这般郑重传召,定有要事,且多半与诸兄脱不了干系。
然不过一瞬,她便敛去心绪,复归柔和。
安羡鱼抬手理了理衣襟缠枝绣纹,将案上证据一一收入暗格,以小铜锁稳妥锁好,方起身应道:“劳烦公公稍候,容我换件素净衣裳,即刻便往。”
宣政殿内气氛,较往日沉凝数倍不止。
殿外侍卫皆佩长刀,甲胄寒芒凛冽,神色肃然如霜,连呼吸都敛得极轻;殿内烛火通明,数十烛台将丹陛照彻如昼,却暖不透满室寒凉,反令那明黄龙椅更添疏离威严,压得人窒闷难喘。
安羡鱼提裙缓行,步幅稳敛。
足尖落地轻无声息。
她姿态恭顺,直至丹陛之下,规规矩矩屈膝叩拜,声线柔婉平和:“儿臣羡鱼,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方沉默良久,久至她膝头酸麻。
方闻大靖皇帝苍老威严的嗓音,其间隐着不易察觉的迟疑,更掺几分刻意掩饰的愧疚:“起来吧。”
安羡鱼依言起身,垂首立在殿侧,目光始终凝于鞋尖。
便是眼角余光,亦不敢向龙椅方向轻掠半分。
一派谨守礼仪、不敢逾矩之态。
安羡鱼心中了然。
父皇这般迟疑,必是要遣她为不愿为之事。
此事,多半仍与诸兄脱不了干系。
这些年,每逢兄长闯祸、朝堂遇困,父皇第一个念及的,便是她这“温顺懂事”的女儿,令其收拾满地狼藉。
果然。
未及她深思,身旁内侍已展开明黄圣旨,锦缎龙纹在烛火下熠熠生辉,尖细宣诏声却字字如针,扎入人心。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大靖公主安羡鱼,性资温婉,品貌端方,娴于礼度,淑慎其身。今北朔愿与大靖永缔秦晋,固邦交、息边烽、解民流离。特将公主赐婚北朔太子,择吉日启程和亲。钦此!”
“钦此”二字落定,殿内静得能闻烛芯烬裂之声,连殿外侍卫的呼吸都清晰可辨。
安羡鱼浑身一僵,垂于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欲嵌进掌心,渗出血丝亦浑然不觉。
性资温婉?品貌端方?
此皆父皇搪塞天下之辞,掩饰其懦弱无能的遮羞布耳!
安羡鱼心中清明,所谓“永缔秦晋”,不过是大靖难抵北朔铁骑,诸兄耽于内斗、中饱私囊,无人愿整兵备战。
父皇便又要以女子一生为筹码,换取那泡沫般短暂的和平。
而她,只因“温顺听话、无甚背景”,便成了这待牺牲之人。
不满与愤懑如潮涌心,几欲冲破多年温和的伪装。
安羡鱼猛地抬首,不复忍气吞声,眼底锋芒乍现,直直望向龙椅上的父皇。
声虽平稳,却字字铿锵、掷地有声,砸破殿内死寂:“父皇,儿臣有一事不明,欲向父皇请教。”
皇帝显然未料她骤然开口,更未料其眼中竟有这般锐光,微怔片刻,才沉声道:“你说。”
“儿臣所惑者,何以遣儿臣一介女子和亲?大靖非无适龄皇子。大哥、二哥、三哥皆处壮年,四弟虽幼,再隔二载亦可成年,足足四位皇子在列。父皇不遣其一往北朔为质,反倒轻弃儿臣一生?小妹方及笄,亦要被指配他人。莫非在父皇眼中,四位皇子性命尊严如金玉般贵重,而两位公主性命尊严便一文不值,可随意作交易之筹码?”
此番言辞,急切铿锵,满含不平。
殿内诸臣尽皆大惊,纷纷垂首敛目,不敢与皇帝对视半分;那传旨内侍亦吓得踉跄后退,手中圣旨险些坠地。
谁不知长信公主素来恭顺温婉,从不与人争执,更未曾在朝堂之上如此“逾矩”质君?
今日这般模样……
真真是令人始料未及。
皇帝面色瞬时沉如墨染,龙椅上威严骤然勃发,如泰山压顶般令殿内诸人窒闷难喘:“放肆!安羡鱼,你可知自己胡言何语?皇子乃大靖根基、国之柱石,岂能轻送他国受辱?和亲本是女子职责,你身为大靖公主,为江山社稷捐躯一己,乃是无上荣耀,何来‘一文不值’之谬论!”
“荣耀?”安羡鱼嗤笑一声,声轻却含嘲讽,裹着几分彻骨悲凉,“父皇口中的荣耀,莫非是令儿臣背井离乡,嫁与素昧平生之人,远赴风霜酷烈、言语不通之地,一生困于异乡,乃至客死蛮荒?父皇何其健忘!昔年母妃,不正是被父皇当作平息北朔怒火之筹码,最终含冤殒命于刑场之上!”
提及母妃,安羡鱼声线微颤,数年前画面不受控翻涌脑海,清晰得恍若昨日。
彼时母妃目盲无助,无意撞上北朔友人,竟被北朔将士当作“轻慢邦国”的由头。
父皇慌了阵脚,群臣亦乱作一团。
无人深思那些傲慢轻薄之语,不过是北朔随意找的些轻辱大靖的借口。
他们不是瞧不起母妃,而是瞧不起大靖。
但满朝皆进谗言,称只需令母妃“鞭刑谢罪”,便可平息北朔怒火。
可母妃早已病重缠身,起身尚需人搀扶,如何禁得住鞭刑摧折?
父皇全然不顾,心中唯有“江山社稷”、龙椅安稳,竟命人将母妃从病榻拖起,押赴刑场。
冰冷鞭梢落于单薄衣袂,溅起的血珠染红刑场青石板,也灼红了她的眼。
母妃至死,未能再唤她一声“羡鱼”。
她跪在父皇殿外,磕了整整一夜,额头血肉模糊。
起初是求父皇留母妃一命,后来不过是求予母妃一个体面的下葬。
可殿门始终紧闭,父皇连一面也不愿见她。
自那时起,安羡鱼便彻悟。
在这些手握权柄的男子心中,女子的性命与尊严,从来都轻如鸿毛。
“父皇常言,所为者江山社稷,所念者灾民流离。然父皇命大哥掌军饷粮草,京郊戍卒却嗷嗷待哺,无粒米果腹;令二哥开武库济边疆,将士手中竟无趁手兵甲,何以御北朔铁骑?遣三哥赈灾安民心,而道旁冻殍遍野,灾民析骸而食、剥树皮续命者,不知凡几!”
安羡鱼声浪渐高,目光如刃,将殿臣虚伪、帝王懦弱剖露于烛火之下:“今北朔挥师南下,扬言兵临城下。父皇不思惩诸兄之过,不思整兵缮甲以御外侮,不思开仓放粮以赈灾民,反倒要遣儿臣和亲!以儿臣一生,粉饰朝堂无能,掩盖诸兄罪愆!此乃帝王担当?此为对万民负责?”
“够了!”皇帝气得浑身颤栗,猛地拍案龙椅,厉声怒喝:“安羡鱼,你简直无可救药!朕看你是胆大包天,竟敢朝堂之上狂悖妄言,污蔑皇子,质疑朕的决策!来人,将这逆女打入地牢,无朕旨意,任何人不得探视!”
殿外侍卫闻旨,即刻疾步入殿,一左一右架住安羡鱼臂膀,便要拖曳而出。
安羡鱼未作半分挣扎,唯回首望了眼龙椅上的帝王,目光无半分怨怼,唯有几分失望与决绝:“父皇,儿臣今日所言,字字皆实。儿臣深爱着大靖子民,愿为他们倾尽所有,却不愿如母妃一般,做任人摆布的筹码,更不愿以己身牺牲,成全那些祸国殃民的蛀虫!”
“若北朔当真兵临城下,儿臣亦绝不怯弱,愿自请奔赴沙场,以血肉之躯,护我家国河山!”她复又朗声道。
言罢,便任由侍卫架持,转身踏出宣政殿,衣袂翻飞间,尽是孤绝之姿。
殿外夜色浓如化不开的墨,将整座宫城密裹无隙。
宫道两侧宫灯虽明,仅映得小片昏黄,照见她单薄身影,孤绝中透着不容侵犯的倔强。
地牢阴冷潮湿,霉味与血腥气刺鼻,石板凝着薄霜,踏之冰凉刺骨。
安羡鱼被囚最深处牢房,身上锦衣已被侍卫扯得褴褛,膝头犹带宣政殿叩拜时的擦伤,触着寒地,刺痛阵阵。
她却无暇顾此,只倚着冷硬宫墙,思绪飞速流转。
心中明镜似的:父皇将她打入地牢,一则恼她朝堂逾矩犯上,二则欲逼她静心“反省”。待北朔使者一至,便会将她从地牢提出,强送往北朔和亲。
她断不能坐以待毙,必须设法脱身。
唯脱此地牢,方能顺利远避京畿。
然眼下困局,莫过于如何自这戒备森严之地脱身。
廊道之内,铁甲铿锵时远时近,铁栏之外,烛火摇曳忽明忽暗,潮湿石壁上的阴影如鬼魅流转,每一丝声响都牵动着心弦。
恰在此时,牢房外忽传轻细足音。
似枯叶掠地,又似狸猫潜行,极轻极疾,不惹半分惊动。
继而,一道熟悉声息自门外飘来,裹着几分压抑的急切,又掺着刻意压低的谨慎,细若蚊蚋却清晰可辨:“公主?公主!是青禾来了!”
安羡鱼心头微动,悬着的巨石骤然落地。
得救了……
安羡鱼猛地睁眸,疾步趋至牢门前,隔铁栏缝隙凝眸望去。
只见青禾提一食盒,缩肩敛足,蹑步而来,鬓发散乱,衣上沾满尘泥。
显是绕了无数弯路、费尽周折,才避过侍卫耳目,潜行至此。
“青禾,你怎么来这里了?”安羡鱼压着声线,语气里满是惊急与疼惜,“都出汗了。”
青禾闻言未及答话,只反手自食盒底层摸出一柄小巧铜匙,指尖翻飞间,已将匙身探入锁孔。
只听“咔哒”一声轻响,那看似牢固的牢门锁竟应声而开。
安羡鱼未及回神,手腕已被一股猝然之力紧紧攥住。
往日里轻言细语、连重物都难提的青禾,此刻不知何来偌大蛮力,拽着她便往地牢外疾冲,动作干脆利落,半点不见平日柔弱。
“青禾……”安羡鱼又惊又疑,脚下被拖拽得踉跄,只得勉力跟上她的脚步。
“公主莫问……”青禾声线压至极低,气息却急促不稳,带着细碎喘息,“时辰紧迫,随我走吧……”
地牢廊道昏晦,两侧火把微光映着青禾紧绷的侧脸。
往日总含怯意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满是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熟门熟路绕开巡逻侍卫,专挑阴仄拐角穿行,衣上尘泥蹭到安羡鱼的裙裾,亦浑然不觉,只一门心思往前疾奔。
忽有侍卫远闻动静,厉声喝问:“何人在此?”
青禾猛地将安羡鱼拽至立柱之后,屏息凝神,待那沉重足音渐远,方又攥紧她的手,安抚着安羡鱼有些急躁的心情。
两个人,继续往前疾冲。
一路涉险过关,竟真被她带出地牢,至宫墙下一处极隐蔽的角门。
门外,一匹枣红骏马正焦躁刨蹄,马鞍旁悬着个小小行囊。
“公主,快上马!”青禾一把将她推至马前,语气急切又坚定。
安羡鱼望着骏马,复回首望青禾,眼眶微热:“你如何自处?”
“公主……”青禾抬手拍了拍马背,催道,“往前走,别回头。”
安羡鱼还欲多言,青禾已俯身托住她的腰,奋力往马背上送。
往日娇弱的姑娘,此刻力气大得惊人,安羡鱼几乎是被她硬生生托上马鞍。
“公主,青禾会等一个你开创的盛世。”
言罢,青禾猛地拍向马臀,骏马吃痛长嘶,撒开四蹄,朝着城外疾驰而去。
安羡鱼坐于马背,身形随马蹄颠簸,终是忍不住回头。
青禾立在原地,小小身影在暮色中渐缩渐小,未动分毫,只望着她远去的方向,身姿依旧娇弱,却透着一股穿破暮色的倔强。
风从耳畔呼啸而过,裹挟着泥土的腥气与草木的清冽。
安羡鱼紧攥缰绳,指节泛白,泪水终是忍不住滑落,砸在马鬃上,瞬间被风卷散。
她怎会不知,青禾这一留,便是要独自面对宫城的天罗地网,不知要遭逢何等险境。
往日里那个连踩死蚂蚁都要红着眼眶难过半日的小姑娘。
今日却用最果决的姿态……
将生的希望硬生生推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