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山院,残雪已消,万物昭昭。
小院里的那株桃树,仿佛得了什么号令,光秃秃的褐色枝桠上骤然绽出了层层叠叠、云蒸霞蔚般的繁花。
粉白的花瓣薄如绡纱,积在青石板地上,宛如铺了一层浅浅的香雪。山风拂过,花瓣便离开枝头,打着旋儿簌簌飘落,坠入石阶旁那片刚冒出嫩绿新芽的药圃里。
几片格外轻盈的绯色花瓣,顺着支起的窗棂悄然飘进屋内,正巧落在窗边矮榻旁,那摊开的医书页脚上。
鹤书坐在榻前的矮凳上,眉宇间带着些许忧色。他指尖蘸了点温水,正轻轻擦拭着金芜那干巴巴的鼻尖。
平日里那团活泼好动的橘色毛球,此刻却全无精神,蔫蔫地蜷缩在软垫里,碧绿色的眼睛半阖着,连喉咙里惯常的呼噜声都几不可闻。
“叫你平日里胡吃海塞,不知节制,现在好了,吃坏肚子了吧?难受也是活该!”
他嘴上数落,语气却满是心疼。一手力道适中地揉着橘猫儿有些发硬的小肚子,另一手则拿起那本点缀了花瓣的医书,就着窗外明亮的光线,仔细翻看起来。
“猫不食,精神萎靡,多胃中积滞,脾运不健……”
鹤书低声念着,目光划过一行行墨字,
“治法……嗯,陈皮三钱,山楂三钱,以清水漫煮,滤渣后可加入少量蜂蜜调味……”
合上医书,他点了点金芜那无力垂在软垫边缘的脑袋,站起身,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你这可怜样,也算是自食恶果,我今日就不计较你偷吃肉干的事了。不过,下不为例,记住了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门外走去,不忘回头轻声叮嘱,
“你好好在屋子里待着,不许乱跑,要乖乖的。”
话音未落,正准备抬脚跨过木屋门槛,院子里却猛地炸开一道清亮雀跃的欢呼,打破了山院的宁静:
“桑姐姐,是花儿开了吗?我闻到好香好香的味道!”
竹帘之外,隐约可见身着墨色劲装的少年正拽着桑黎素色的衣袖,像个欢快的雀儿般蹦跳着走近。
他的动静惊扰了满树繁花,霎时间,粉白的花瓣被风搅动,纷扬而落,下了一场绚烂的花雨。
沧玦在花树下站定,仰起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庞,虽看不见这如梦似幻的景象,却还是努力睁大了眼睛,深深地嗅了几口弥漫在空气中,清甜馥郁的花香,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勾勒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鹤书见客人到访,暂时压下对金芜的担忧,脚步加快,走到两人身边。
他也仰起头,目光流连在那开得如火如荼、几乎不见绿叶的繁盛桃花上,心中暗叹:
不愧是仙树,即使在凡间这样灵力稀薄之地,亦能有如此生机。
昨日看着还是枯枝嶙峋,带着冬日的萧索,谁能想到,仅仅一夜之间,便能焕发出这样蓬勃的生命力。
不过……花开得这般迟,还是头一遭呢。
忽地,他的目光被花丛深处的一抹异色吸引。
在挤挤挨挨的粉白花瓣之间,一片纯白无暇的鹤羽正随风轻轻飘摇。
那上面系着的丝绳换了新样式,颜色更为鲜亮,编织得也更为精巧,显然是刚刚更换不久。
大概是青山今日晨起时,发现了这一树突如其来的繁花,便细心地将这鹤羽挂饰用崭新的丝绳系好,再次挂上了枝头,让它与桃花一同沐浴在这仲春的晨光里。
“青山还真是有心……”
鹤书低声自语着,唇角不自觉扬起,眉眼弯弯,心中暖意流淌。
他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转头看向桑黎,寒暄道:
“桑黎,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方归。”
桑黎言简意赅地回答,同时轻轻拍了拍身边仍不住翕动鼻翼的沧玦,将他牵至鹤书身边坐下。
见少年似乎有些不乐意离开桃树边,她轻叹一声,随即伸出指尖,对着头顶的桃枝凌空轻轻一引。
鹤书眼睁睁看着,一朵开得正盛、形态饱满的桃花,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顺从地脱离了枝头,颤颤巍巍,一路轻盈地旋转飘落,最终停在了沧玦面前。
“喂!”
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叫出声来:
“你要哄小孩就哄小孩,我没意见,可怎么还嚯嚯起我家的花来了!这花长在树上好好的呢!”
然而,抗议已然无效。
那朵桃花已被沧玦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凑到鼻尖嗅闻起来,脸上洋溢着纯粹无比的神情。
望着少年那珍惜的模样,鹤书话到嘴边的埋怨终究是化作了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摆了摆手:
“罢了,反正这些花儿开得再盛,总归也有凋零的一天,迟早是要落的。一朵而已,随你吧。”
“抱歉。”
桑黎微微低下头,语气平淡地表达着歉意,但她的目光却始终温和地落在正沉醉于花香中的沧玦身上,补充道:
“不过,我并非随意折取。我选的这一朵,本就开在枝稍最末端,摇摇欲坠,即便没有我,下一阵山风过来,它也自身难保。我只是——”
“打住打住!”
鹤书连忙抬手叫停,无意再就一朵花的“命运”与她争辩下去。
他突然想起还瘫在卧房里无精打采的金芜,眉头又微微蹙起。
这小家伙早上突然就开始不对劲,他动用仙力探查了一番,却并未发现任何外力所致的伤害或邪气入侵。
用真气帮它也不见得有好转,便翻起了家里的医书,才猜测大概是近日让金芜节食,它又是在家偷吃,又是在外面乱吃,一下子吃坏肚子,脾胃积滞了。
可他毕竟不是专业的医师,金芜也并非普通的凡猫,身具灵根,寻常兽药未必对症。思来想去,还是叫那见多识广的老山魈瞧一瞧,才能彻底放心。
“对了,桑黎,你师父可与你一同回来了?”
鹤书收敛了玩笑的神色,正色问道。
桑黎闻言,点了点头。
她垂下眼睫,语气似乎比平日更低沉了些:
“师父已于昨日随我一同归返青霄观。他……他很快就要重返天庭,回归玄岳帝君神位。此番归来,主要是为了……处理此间‘后事’。”
“后事?”
鹤书不解地皱起眉头,
“观中有哪位老道长近日去世了吗,我怎么未曾听闻此事?”
“不,并非如此。”
桑黎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叠的林木,投向鹿竹山云雾缭绕的山顶。
青霄观的飞檐斗拱在葱郁的山林间若隐若现,显得朦胧而遥远。
“是师父准备……令他此世的凡身,择吉日羽化登遐,了却尘缘。”
“……原来如此。”
鹤书先是一怔,随即恍然,低声喃喃,
“想来也是……帝君此番下界,以玄通子的身份驻世已逾百年,虽说有修道长生这个幌子在,凡人未必深究,可若再长久地活下去,难免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到时候,‘老而不死是为妖’的闲言碎语恐怕就压不住了。”
他抬眸,看见桑黎虽然面上依旧是一贯的冷清,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可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却难以掩饰地流露出了一丝深切的落寞与不舍。
心下霎时明了,将剩余的那些关于“此举明智”、“顺应天道”的话,又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玄岳帝君以凡人身份存世,已历百年风雨,虽说有“修道之人”这层身份遮掩,但若再长久滞留,确实易生事端。
如今借此回归天庭之机,令其凡身“羽化”,实乃一举两得之策,既能全了此段因果,亦可免去后续可能的纷扰。只是……
此举对自幼便被玄通子救下、带在身边点化教养,名义上是师徒实则情同亲人的桑黎而言,无疑意味着一次沉重的别离。
她修行尚未圆满,突破仙凡之隔还需时日,帝君一旦归位,重返九重天,此后仙凡路殊,再想如现在这般朝夕相见,只怕是难上加难了。
想到这里,鹤书也不由得为难地叹了口气,心中替她感到一阵酸涩。
一旁的沧玦虽然目不能视,心思却极为敏锐,他也察觉到了桑黎的情绪低沉,连忙乖巧地凑上前去,凭着感觉摸索着,将刚才那朵一直捧在手心的桃花,带着几分笨拙,别到了桑黎的鬓边,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说道:
“桑姐姐带上花,一定很好看!比这满树的桃花还要好看!”
“你小子嘴怎么这么甜,跟抹了蜜似的。”
鹤书也故作轻松地调笑起来,试图驱散这略显凝重的气氛。
他屈起手指,作势要敲少年的脑门,动作却在触及前放轻,只虚虚一点。随后,又有些担忧地瞥向桑黎。
见她微微愣了一下,抬手轻抚鬓边桃瓣,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带着点嫌弃的意味:
“油嘴滑舌。”
虽是这样说,但她周身那股无形的低气压,似乎悄然消散了几分。
鹤书这才悄悄放下心来,也跟着笑骂。
桑·幼师·黎[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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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上巳(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