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佳节,暮色初合,远山近树皆笼罩在一片静谧的灰蓝色调中。
长街市井花灯如昼,鱼龙逐夜,喧嚣着人间的热闹,而鹿竹山的小径上却只有积雪被踩踏时发出的嘎吱声。
林间浮动着若有若无的节日暖香,那是蜜糖、油脂与香烛混合在一起,被山风吹散后带来的味道。
鹤书提着几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城里买回的熟食,踏着积雪独自归来。
他抬头望去,半山腰处,自家小院悬起的各色彩灯已然次第亮起,暖黄、绯红、荧绿的光晕在渐浓的雪幕中柔和地晕染开来。
不像是凡间灯火,倒像是哪位粗心大意的仙人将一把揉碎的星子,不小心洒落在了这寂静的山坳里。
推开吱呀作响的篱笆门,几片积在门楣上的雪簌簌震落。
但见桑黎正凌空悬在檐下,绛紫色的裙摆在晚风中如蝶翼般轻轻翻飞,她指尖捻着法诀,将一盏做工精巧的锦鲤灯稳稳挂在梁木之上。
灯面绘着的鳞片在烛光照应下波光流转、栩栩如生,那流动的光影也照亮了廊柱旁蹲着的蝾螈少年。
沧玦怀里抱着一堆尚未点亮的竹骨灯笼,仰着头,那双无焦距的浅灰色盲瞳也映入了廊下的流光溢彩。
他侧耳微动,小声说道:
“桑姐姐,是贺哥哥回来了。”
“你耳朵倒是灵光。”
桑黎还未回答,坐在院中石凳上的鹤棋率先应道。
她没有抬头,依旧慵懒地斜倚在石桌旁,纤长玉指逗弄着怀中炸了毛的橘猫儿。
捏着枚糯米团子的指尖晃了晃,最终停在金芜鼻尖上方寸许之地,眼看着它一脸不情不愿,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威胁声,却还是忍不住立起后腿讨食,尾巴尖儿圈住她的手腕。
“哪是耳朵灵光!”
鹤书说着关上院门,笑盈盈地走到沧玦身边,也学着他的样子蹲了下来,将手中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油纸包在少年面前故意晃悠了一圈,笑道:
“分明是这小子鼻子灵光!大抵是闻到我手中这刚出锅的‘鹌鹑馉饳儿’,还有炸得金黄的‘油锤’的香气了!沧玦,你想不想吃?”
“想!”
沧玦用力地点点头,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鼻尖追随着那晃动的油纸包,深深嗅了嗅,脸上绽开欣喜的笑容。
就在这时,一阵更为浓郁的香气从厨房方向飘来,是黑芝麻与桂花糖在滚水中化开的暖香,混着氤氲的水汽,丝丝缕缕地弥漫在清冷的空气里。
鹤书指尖一顿,连忙拉着沧玦起身,将几个油纸包尽数塞进少年手里,语气急切了几分:
“快进屋,定是咱们的青山大厨要收工了!”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那香味传来的方向,仿佛心有灵犀一般,厨房门口的蓝印花布帘恰在此刻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青山端着一只青瓷大碗走了出来,袖口还沾着些许未来得及拍掉的糯米粉。
碗中,一颗颗圆润饱满的汤圆在清汤里浮浮沉沉,糯白如珠,氤氲的热气将他原本清俊的眉眼熏染得格外温柔。
见鹤书站在院中,他的唇角自然而然地漾起一抹浅淡却真切的笑意:
“无名回来得正赶巧,这第一锅圆子刚熟。”
檐下彩灯的光影流转着,落满他们二人肩头,在那还沾染着市集风霜与灶头烟火的衣袍上跃动着。
桑黎已挂好最后一盏彩灯,身形轻盈如羽,悄然落地。她默不作声地牵住沧玦的手腕,将他带进屋内。
鹤书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青山身边,兴冲冲地接过那只沉甸甸的瓷碗,凑近闻了闻,眼睛亮晶晶地问道:
“青山,这碗是什么馅的?”
“澄沙馅的,用的还是你去年在地里收的红豆。”
青山温声回答,不忘叮嘱,
“刚出锅,烫得很,你小心些……”
他话音未落,脚边一道橘黄色的影子便如同小炮仗般猛地蹿了过来。
鹤书被撞得手一抖,碗中的汤汁险些泼洒出来,他连忙稳住,不由得带着几分后怕,低声训斥那罪魁祸首:
“臭小子!风风火火的干什么呢!这汤要是洒了,烫到你爪子怎么办?”
说着,又转过头,向身后慢悠悠踱步走来的鹤棋不满地嚷嚷道:
“无忧姐!你怎么也不看着点金芜!就任他这么横冲直撞?”
鹤棋嘴角勾起一抹无可奈何的笑,抬手拍了拍肩膀上凝着的些许冰霜,掀开门帘,语气里带着点事不关己的调侃:
“这小祖宗要是真能听我的话就好了,平日里摸个肚皮都得哄半天……快都进来吧,再在门口聊下去,这碗圆子怕是要凉透了。”
鹤书闻言,忙不迭走进屋内,却又探出半个身子,望向不远处正弯腰抱起金芜的青山。
那小家伙龇牙咧嘴地“喵呜”着,扭动身子,沾了融雪的肉垫在青山前襟上留下几个小小的爪印。
鹤书见状忍俊不禁,扬声唤道:
“青山,你也别忙活了,快些进来,我们一起用膳。”
“灶上还有一锅乳糖圆子和水粉圆子,都快要浮起来了。”
青山一边试图安抚怀里不安分的小猫,一边抬头应道,
“你们先吃着,我照看着火,马上就来。”
“行——哎!金芜!”
鹤书应了一声,还未进屋,便见猫儿后腿一蹬,竟又朝着他的腿边冲来,吓得他赶紧缩回身子,手忙脚乱地将瓷碗放上桌,这才转身,叉着腰,作出一副恶狠狠的模样,要去捉拿那个在节日气氛里格外兴奋,四处惹是生非的坏猫儿。
“好哇!这两天家里来了客人,你就无法无天了是吧?”
他一边虚张声势地逼近,一边数落着,
“我可告诉你,虽然你害怕的那个老山魈这两日忙没空管你……但等他事情一了,马上就要回天上继续做他的逍遥神仙去了!你再这么调皮,小心我让他把你捎带上去,让你再也回不来这鹿竹山!”
鹤书对着在桌椅间灵活穿梭的金芜伸出手,却被它一个轻巧地腾跃躲了过去。
被这样戏弄,他也不恼,指尖悄然凝聚起一丝仙力,轻轻一引,那团兀自扭动的胖乎乎身躯,便四爪离地,晃晃悠悠地悬在了半空中,不断向着鹤书的方向飘来。
“哈哈!这下看你往哪儿逃!”
他得意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
然而,不等他伸手接住,一旁的鹤棋却先一步将小猫儿搂进怀中,当起了和事佬:
“好了好了,好歹也是个正经修成的鹤仙,怎么还同这等灵智初开的小兽一般计较?幼不幼稚?”
“哪儿就灵智初开了!它小子灵光着呢!都快能化形了!”
鹤书愤愤不平地哼了一声,指着在鹤棋怀里用脑袋蹭她下巴示好的金芜,
“我平日里可没少喂它那些温养灵脉、启迪神智的好东西!你瞧它现在这个胖嘟嘟的样子,再不控制控制,等化形的时候,就真要变成个圆滚滚的大肉球啦!”
“喵呜——”
金芜在鹤棋怀里不满地叫唤了一声,碧绿色的猫瞳瞪得溜圆,似乎在强烈抗议鹤书对他这番过于实诚的评价。
“我觉得金芜这样胖乎乎的,很可爱呢。”
已经乖巧坐在桌边等待开饭的沧玦突然说道,他循着猫儿出声的方向,伸出手停在空中,无声地发出邀请,希望金芜能到他怀里去。
“嘿!你们……真是说不过你们!”
鹤书见没人站在自己这边,悻悻地别过了脸,决定不再纠缠这个话题。
他拢紧了外衫,又向门口走去,
“算了,我去厨房看看青山那边需不需要帮忙,圆子应当要煮好了。”
路过鹤棋身边时,瞥见她怀里那只蠢蠢欲动的橘色身影,不由得停下脚步,气鼓鼓地撂下一句:
“你等着!看我让你哥来教训你!”
熟悉的脚步声临近,门外传来了青山带着笑意的询问:
“怎么了这是?老远就听见屋里热闹得很。”
鹤书连忙掀开门帘,见来人双手各端了一个热气腾腾的大碗,碗中雪白的圆子挤挤挨挨,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他到了嘴边的抱怨瞬间咽了回去,语调不自觉地放软,变成了带着撒娇意味的嘟囔:
“没、没什么……就是金芜太调皮了……”
他侧身让开位置,正准备和迎上来接过瓷碗的桑黎一起回到桌旁,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拍额头:
“对了!差点忘了还有屠苏酒!我这就去拿!”
他转身又欲出门,青山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无名,酒我已经放在厨房温着了,别找错了地方。”
“明白!”
鹤书点了点头,他步履匆匆,很快便拎着两个大酒壶回到了屋子。
银炭在角落的暖炉里毕剥作响,满屋子都弥漫着黑芝麻馅料特有的醇厚甜香,与屠苏酒清冽的气息交融在一起,熏得人还未饮酒,便已醉了三分。
八仙桌中央,几只大青瓷碗里,糯白滚圆的汤圆安静地躺在汤水之中,正等待着食客准备享用。
下一章有重头戏[墨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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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元夜(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