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冬日格外冷。
天色阴沉,雪片簌簌而下,马车辘辘轧过两道长痕,冰渣堆在道路两侧,一片泥泞。
风肃肃然,刮得人脸庞生疼。
马车也行驶得并不平稳,那前头的枣红马不断地打着响鼻,呼出的热气在冬日中化作一团团白雾。
驶入一处转角,两边灯笼高高挂起,红艳艳的,倒是冬日里难见的亮色。
街道两端府门两接,各处都有老妪候着,表情平静,恍若融于雪中,成了几尊冰人。
见有马车驶来,几人立即做迎接姿态,只叫姑娘下车换轿,从西门入府。
马车中缓缓下来一抹蓝色的身影,衣裙素净,配饰只有一支金钗而已。
却身姿雅致,从容自若,面如皎月,眸若春花。
“劳烦嬷嬷了。”
声细温柔,端庄守礼。老妪不自觉地多了几分好脸色,恭敬地请她上轿。
小轿从西门晃悠悠抬进去,外头老妪的声音像蒙了一层薄膜一般模糊不清:“侯爷夫人都等着姑娘呢,大姑娘今日本已有约,听说您来,也留在府中。”
陆远生浅笑着道了谢,说:“阿耶阿娘日日操劳,还要操心我回府的事情,为人子女,实属不该。但到底思念心切,故而这冰天雪地碌碌赶来,还要累嬷嬷接应。”
老妪的声音更加不真切了,似乎说了什么应付的话。
陆远生悄悄撩起一点轿帘,看见她面上表情似笑非笑,倒显得十分尴尬一般。
她心满意足地放下帘子,安心坐于轿内。
有什么麻烦的,安信候府人多如麻,堂堂二姑娘回府,不说要提前引人去迎,起码也得丫鬟婆子侍候着来。
她到候府,辗转多日,只有几个老妪将她用小轿从西角门引入,阖府上下冷冷清清,一见便知是侯爷夫人先下的令。
也就是她那对便宜爸妈。
爹是亲爹,娘却是后娘。俗话说有了后娘也就有了后爹,在陆远生这格外适用。
好在陆远生本就是穿越来的,对这对凭空出现的爹娘,也没什么感情。
要不是她穿越来这个世界时系统损坏,她也不会在这里待上这么久才进入剧情主线。
系统情急之下给她安了个安信候府二姑娘的身份便关机休养了,亲娘早逝,后娘早已看不惯她,早早地寻了个由头将她送到荆州,眼不见心不烦。
她在荆州待了足足六年,才终于收到长安的信,说是多年不见,老夫人实在想念,命人来接她回长安。
陆远生只是冷笑。
系统这几年来渐渐恢复,已经透露了不少剧情,接她回府不过是因为大姑娘生了病,一个疯疯癫癫的游方道士卜了一卦,道是家中不圆满作了祟。
侯爷夫人思来想去,也就只想起她这么一个在荆州的二姑娘,只好捏着鼻子把她接了回来。
不过陆远生并不在乎。只要进了长安,就有机会找到这个世界的主角。
找到了主角,她的任务就只剩一个了——
替他去死。
她是一个带着系统的专业献祭者,受了二十一世纪的良好教育,一朝穿越被告知已经死亡,只好跟着系统到处找死。
只要用她的命去抵消各个世界中主角的死亡,她就能获得活下去的希望。
过了几个世界,她本已经如鱼得水,可不知为何到了这个世界系统突然崩坏,她只好硬生生等了六年。
好不容易熬到长安,她当然不会因为这点小挑衅就怒不可遏。
小轿停,仆从的声音急急传来,她并不慌张,低眉垂眼,娴静淡然。
“我道今日天气怎么突然放晴,原是妹妹归家。”一个锦衣狐裘、面色苍白的女子微笑着前来迎接,身旁还有两个丫头跟着,俱是面露不忍,对着陆远生的脸色也就很不好看。
“大姑娘为了二姑娘归家,连自身风寒都顾不上,只想早点看看二姑娘。二姑娘且来吧。”
陆远生对那女子福一福身,“怜弥见过大姐姐。大姐姐身子抱恙,怜弥亦心急如焚,故从荆州带了些药草来,是长安不曾有的,还望姐姐笑纳。”
女子神色略变,一副微笑几乎维持不住,但还是点了头:“妹妹有心。”
里间传来男声:“何故在门外逗留?婉凝身子还未大好,快快进屋。”
陆远生眼底闪出一抹讥诮,面上挂了无害的笑,将陆婉凝让进屋内。
屋中除了近身伺候的丫头,就是一男一女,俱是中年,穿戴富贵,通身都是久居上位的华贵气派。
陆远生立即眼中噙泪,凄凄哀哀迎上去:“阿耶,阿娘……”
美人落泪,自古让人不忍,更何况陆远生一路颠簸,通身素色,又许久不见,竟是出落得明艳独绝,一时间满屋怜悯,又哭又笑。
连侯爷也对这个没什么感情的女儿生出半分不忍,吩咐道:“如今回了长安,吃穿用度便和婉凝一般,长安不同于荆州,万事小心。”
陆远生泪眼盈盈地谢过阿耶,被夫人分给她的丫头引去她的院子。
丫头名唤阿莺,素来嘴笨手慢,本来只是个外院洒扫的,怎么也轮不上她来伺候姑娘。
可夫人眼见陆远生回府,老夫人要她指几个丫头给二姑娘,她竟当着全府的面指了阿莺,阖府上下无一有疑,可见二姑娘地位低下。
但陆远生觉得阿莺很好。
嘴笨些没关系,手慢也没关系,有一点很好,那就是——大嘴巴。
阿莺虽然嘴笨,但是知道了什么事却忍不住不说,这不就是个妥妥的八卦传声筒么!
陆远生掩住喜色,进屋便跪下抄经。
阿莺问:“姑娘这是做什么?”
陆远生泣道:“大姐姐病得这样重还出来迎我,我却无能为力,只好为她抄经,保佑大姐姐早日心身安健。”
阿莺年岁小,一听这话,深受感动。
陆远生见烘托得差不多了,挥挥手:“你且去吧,我在此为大姐姐抄经,天寒地冻的,你去同他们吃酒去,热热身子。”
阿莺得了令,喜滋滋地领了赏钱去了。
翌日,府中上下便流传着“荆州来的二姑娘端庄知礼,花容月貌,一心为安信候府着想,废寝忘食为大姑娘求个安心”云云。
陆远生还嫌不够,在阿莺面前添油加醋,硬生生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孤苦伶仃、坚韧顽强、一心对候府好的,端庄大方的姑娘形象。
系统看着她四仰八叉躺在塌上,又听着逐渐蔓延长安的传言,一时割裂到不能自已:“你还真是……”
“什么?”
“会装。”
“那是自然。”陆远生一骨碌爬起来,认真道:“这可都是我穿梭这么多世界攒下来的经验。再说了,你不是说初步锁定主角就在那几个王爷里头吗?按照我的经验,要想接近他们,先扬名。”
系统:“扬名?”
陆远生点点头:“他们这朝代,不都喜欢什么贤良淑德的么,我装一装,早做准备。”
-
在长安休息了几日,直到温婉娴静的名号传遍了长安,陆远生开始行动了。
风雪依旧,她披了一件狐裘,发上略加装点,不说华丽,却也不失体面,是饰品抢不了人的风头的程度。
陆远生在镜子前照了照,满意地笑起来。
刚刚好。
本朝并不注重男女大防,所以女子出门也不需要佩戴帷帽,只是天寒地冻,鲜少有女子出门。
陆远生撑着伞缓缓沿着雪道行走,鼻尖手指都被冻得红红的,引来许多人侧目。
“那娘子生得真好看。”
“是啊,冰肌玉骨,真乃美人。”
陆远生只是淡淡地微笑着等待。
系统:“你能不能别在心里狂笑了,好吵。”
陆远生:“可是他们夸我漂亮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系统:“……”
系统:“你怎么知道,你要找的人就是景王?”
陆远生:“你说主角是在王公贵族中的男性,一般主角都是未婚的,未婚的王爷倒是只有两个。不过弟弟每天按时上下班,又勤勉尽责,哥哥迟到早退,啥也不管,主角肯定是弟弟。”
系统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又没办法反驳。
陆远生远远瞧见一道身影,提着裙子就缓缓走过去,十分“不小心”地脚下一滑,撞到了一个身着紫袍的人。
“姑娘小心。”
那人将她扶起来,还仔细不碰到她的胳膊,只是略触衣袖。
陆远生用练习了八百遍的笑容面对他,轻声细语地道谢,然后数着数离开。
三,二,一。
身后的声音果然又响起来:“姑娘留步。”
陆远生转身,看见他手中攥着一方手帕,上面绣着几丛竹子。
她接过来,谢过他,就听见他道:“常日里见绣花样的多,绣竹子的,却不多见。”
陆远生微微一笑:“竹坚韧挺拔,虚心有节,妾瞧着倒是有许多人爱的。譬如说景王,不是出了名的爱竹么?”
男人一怔:“你知道景王?”
陆远生:“景王勤勉尽责,高风亮节,哪里会不知道呢?”
还不等他回应,她就抽身而退:“妾今日来是为阿耶送件大氅,无意惊扰大人,还请恕罪。”
转身款款走出几步,那人身边的侍从声音被风送进她的耳朵。
“大抵是……安信候之女……”
目的达到,陆远生笑起来,连脚步都快了些。
到了转角,她摸出面纱挂上,又摘了发饰,提着裙子就跑。
谁要给那便宜爹送衣服啊,这么冷的天,自己不穿好,冻死了算了。
来长安这么久,还没有好好地逛过街,为了找主角心力交瘁。陆远生今天出门特意摸了点钱在身上,就准备好好逛逛街,过不了多久她脱离这个世界,就没得玩了。
“烧饼,刚出锅的烧饼!”
“热乎乎的包子,客官,要不要来一个尝尝?”
“新上的首饰,姑娘来瞧瞧吧,都是最时兴的!”
陆远生逛得眼花缭乱,见到漂亮的手镯,毫不犹豫地拿下,喜滋滋戴在手上看了又看:“这可是我的首功,好不容易骗到他,赶紧买点东西犒劳一下自己。怎么样,漂不漂亮?”
许久没听见系统回答的声音,她疑惑地蹙眉,却听见一道陌生的男声。
“漂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狐裘尾,上用金线绣了各式花纹,精致得差点叫陆远生闪了眼。
再往上,是一支环佩,上好的材质,瞧着温润而泽,比她手上这只镯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连配套的流苏都显得十分高奢。
狐裘拢得很紧,但陆远生还是看见了里面紫色的袍子,立刻心道不好。
慢慢、慢慢地抬头,对上了一个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的男人。
“某想问姑娘,所谓‘骗’,是什么意思?”
糟了,是贺行之!
这家伙平时迟到早退,怎么偏偏今天还没回府去?被他撞见自己骗他弟弟,还不把她千刀万剐了去!
事到如今,只好硬着头皮继续编下去。
陆远生对着他福一福身,道:“大人许是听错了,妾哪有说什么骗呢?”
贺行之一笑。
“哪里看出某是大人?某穷苦不堪啊。”
陆远生不可置信地将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连随手露出一丝流苏都金光闪闪,都这样了,还好意思说自己穷苦不堪?
贺行之面不改色:“都是主子借的,某只是侍从罢了。”
陆远生:“……”
撒谎毫不脸红,这翊王是个人物。
陆远生也就顺坡下了,一把将他牵到一边,“我刚才是骗了人。”
贺行之显然兴起,“哦?”
陆远生一脸认真:“我骗那位大人……”
“其实我不是来送大氅的,我是溜出来买镯子的。”
她笑得灿烂:“替我保守秘密噢。”
贺行之眉梢一挑,显然对她的话没信半分。
还想开口,手中却被塞了一件物什。
陆远生义正辞严:“这是封口费。你收了就好好回去给你家主子干活去,别老穿着你主子的衣服在外头招摇撞骗,容易被人盯上。”
话音刚落,转身便走,到了转角,提着裙子就跑了。
贺行之看着手中那一根棍子插着一块儿饴糖的物什,默默端详。
安信候府的女儿么?
……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