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堂屋时,柳随云手上多了瓶眼熟的白玉小瓶子,那是万俟月当初吩咐寻丘送给她的玉肌膏。
这药珍贵,柳随云当时没舍得用太多,可万俟月脸上的巴掌印刺眼无比,她随手挖出一大团,就着烛光,轻轻抹在他受伤的脸颊上。
她一直垂着眸,不去看他的眼睛。
这半月里,他音讯全无,她怕他不知自己去向,曾去找过他,门房虽未曾直言将她赶走,却也没让她进去,只道世子不在府中。
一连几日,门房见到她的表情逐渐变得不耐烦。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不管是三年还是十五日,被抛下的事实就像一块尖锐的小石子,时时刻刻硌得她难受。
他是很关心她,爱护她,可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忙什么,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会突然奉命和亲,彻底离开大垣。
万俟月敏锐地察觉到她低落的情绪,他握住柳随云的手腕,制止她为自己擦药的动作。
“阿云在想什么?”
柳随云低着头,不说话。
万俟月拉着她坐在对面,取出锦帕,将她手上多余的药膏擦净,轻声取笑:“从小便爱生闷气,当心憋坏了身子。”
柳随云缩回手,不理他。
可他是世上最了解她的人,总能准确猜到她的心思:“阿云是不是还在气我没来看你,也没告诉你我的去向?”
柳随云沉默片刻,抬眸看着他的眼睛,道:“对,我不喜欢你这样。我想你去哪里,离开多久,都与我说个明明白白,就像这次,为何才半个月你就变得如此憔悴,瘦了这么多?”
闻言,万俟月却犹豫地别开了视线,看向墙上摇曳的影子,低声道:“阿云,有些事……我也是不得已。”他回眸,凝望着她的眼睛,“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你平平安安,为此,我情愿……”
柳随云打断:“情愿什么?情愿瞒着我是吗?情愿被我误会?”她忽然挣脱他的手,反倒一把捉过他的手腕,强势掀开他的衣袖,瞪着泛红的眼看他,“这些淤青又是怎么回事?也不愿意告诉我是吗?”
他当真瘦了许多,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被死死攥住,他失控的脉搏就这样暴露在她掌心之中。
万俟月挣不开她的桎梏,偏过了头,有些难堪:“阿云,别问了。”
柳随云却红着眼睛不依不饶:“是不是安王又欺负你了?你身上有没有受伤?”说着便要动手去扯他的腰带与领口。
“阿云……阿云!”
奈何妹妹力气太大,万俟月根本无法反抗,只能像只轻巧的破布娃娃一般被她禁锢在面前摆弄。
柳随云毫不客气地扒开他的上衣,纵横交错的大小勒痕与撞击痕迹就这般猝不及防撞入眼帘。
乌青的伤痕遍布在洁白的身躯上,格外扎眼,柳随云咬紧牙关,气得唇瓣颤抖。
“是不是安王……我去杀了他!”
她猛地起身往外冲去,万俟月吓得随意拉了几下衣服,连忙追上前去制止:“阿云你别冲动!我早好了,早就不疼了!”
柳随云脚步停下,立在院中。她死死咬着唇,压下喉间的哽咽。
她突然想抛下这一切,带着万俟月回乡下去,或是远走高飞,住在没有任何人认识他们的地方。
可是不行。
大黄隐隐察觉到主人的情绪,不住地摇着尾巴轻轻蹭她。她平复了呼吸,转过身,替万俟月理好衣领,两人又回到了屋中。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查的,”柳随云丝毫不心疼白玉罐子里仅剩的那点玉肌膏,用那药将万俟月身上的伤痕里里外外都抹了个周全,“安王这样对你,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听到这样凶狠,威胁要杀自己父亲的话,万俟月心中却万分熨帖:“他早晚会死的,别脏了阿云的手才是。”
“你来我这儿是不是躲着安王的?”柳随云问。
万俟月点点头:“还望阿云替我保守秘密才是。”
“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哪儿也别去,”夜风微凉,擦完药后,柳随云取出一条薄毯,细细罩在他身上,说出的话却与手上轻柔的动作大相径庭,“若你再不告而别,我就将你关起来。”
万俟月笑得十分甜蜜:“好,都听阿云的。”
安顿好万俟月后,柳随云也没忘记自己原本的计划。
她还得趁夜去一趟案牍库,翻一翻军籍簿,看看这个徐宁究竟是何许人也。
一路潜行至目的地,躲过巡逻的皇城卫与门口的守卫,她顺利翻窗进了才离开几个时辰的工作地。
军籍簿属皇城卫机要,应当是被存放在最为要紧之处。
柳随云直奔最里间的机要阁,却在见到门上的锁时犯了难。
倒是忘了锁这回事了。
像这样的机要阁,恐怕只有齐大人与统领才有钥匙。
强行破开也可,只恐惊动了守卫,后患无穷。
就在她犹豫是否要无功折返之时,突然,屋外传来守卫警惕地叫喊声——
“谁?!”
“头儿,有人过去了!”
“我去叫巡逻队,你就在这儿守着,千万不要随意走动!”
“是!”
柳随云连忙凑到窗边往外看,只见一个女子模样的轻巧黑影从屋檐上一跃而过,引得守卫与巡逻队纷纷追去。
她扭头看向门口方向,若有所思。
也不知这人是谁,阴差阳错替她调虎离山了,如今门口只剩一个守卫。
柳随云利落地潜伏到门口,一掌击晕守卫后,折返回屋,顺手抄起齐大人的砚台,“啪!”地敲开了门上的锁。
奇怪,这锁十分松动,连一成力道都未用上,便被轻松破开。
踏进机要阁后,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一册一册地翻找、辨认。
不是这册……
不是这册……
也不是这个……
眼见着机要阁里的卷宗书册快被翻了个底朝天,柳随云终于在墙边书架的顶层上找着了厚厚几摞军籍簿。
前哨总旗……前哨……总旗……
柳随云飞快地翻找着前哨总旗军籍册,然而来来回回翻了好几次,皆未找着这个叫做“徐宁”之人。
难不成他升任了校尉?
她飞快地将校尉军籍册翻阅浏览一遍,并无“徐宁”此人。
再往上的军籍册便不归案牍库管理了。
柳随云坐在一堆军籍册中,眉头微锁。
徐宁分明在白日烧毁的那张协查令中,没有道理不在军籍册上,除非……
她猛然回神,重新开始翻阅方才那几本军籍册。
果然,在前哨总旗军籍册中,有一处极不显眼的撕毁痕迹。
这一页被人撕掉了。
游走在周身的血液开始沸腾起来,一种不知是愤怒还是“果然如此”的笃定袭上她的心头。
这个徐宁果然有问题,而她娘的死与皇城卫八成脱不了干系!否则军籍簿这种机密文件为何会被这般撕毁?
线索仿佛就此断了,她该从何处查这个徐宁?
沉吟片刻,柳随云冷静地翻找出机要阁来往人员记录档案,与案牍库官吏名册。
若来人是走常规途径借阅军籍册,或许会留下记录。若并无记录,或许当初管理军籍簿的老吏会记得一二。
她取来纸张,飞快抄录了几名可疑人员,与十三年前管理军籍簿的老吏姓名住址,随即三两下收拾好机要阁内的卷宗要册,小心翼翼地探查屋外。
皇城卫估计还在追那来路不明的黑衣女子,正好方便她离开。
时近丑时,还未入睡的万俟月听见隔壁的响动,睁开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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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正逢柳随云休沐。
一大早,便有人敲门。
“谁啊?”柳随云刚练完功,随手披上外衣,示意端着早膳从厨房出来的万俟月回屋躲好,便去开门。
一打开门,便见一气质高贵,眉眼倨傲的蓝衣夫人立在门外,这夫人生得十分面熟,敲门的正是她的丫鬟。
见来人陌生,柳随云有些懵:“您是……”
“柳姑娘,这位是我们夫人,也是允霄少爷的母亲,”敲门的丫鬟笑不达眼底,介绍的声音并不十分热切,“姑娘忘了?今日要随我们夫人去忠武侯府上拜会。”
怪不得面熟,想来谢允霄正是随了他娘的长相。
不过……
“忠武侯?!”听到这名头,柳随云惊呆了,那不是魏大将军和魏小将军的爹娘吗?“贵妃娘娘为民女找来的义父义母……难不成是忠武侯夫妇?”
谢母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大呼小叫,像什么样子。赶紧去更衣,随我去拜会你的义父义母。”
话音刚落,厨房内忽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碗碟破碎之声。谢母闻声,皱眉望去:“这宅子里还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