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相似。
在别有用心的取景角度与刻意调整的光影下,这两张图几乎如出一辙,仿佛孪生。
“嗡——嗡——”手机在光滑的桌面上剧烈震动,将温晨从一片空白的嗡鸣中惊醒。他几乎是凭借本能划开接听,甚至没来得及将手机贴到耳边。
“温老师!不好了!出事了!”小李的声音像惊雷一样从听筒里炸开,“网上……网上全都炸了!说我们抄袭!”
温晨的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沉默地挂断电话,垂眸看着自己不受控制轻颤的指尖。
更多的推送,更多的链接,来自不同的媒体,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将“筑梦”和“抄袭”两个词死死捆绑在一起。
每一条新闻下面,都是汹涌的,带着恶意的评论。
【筑梦?我看是偷梦吧!脸都不要了!】
【设计师的才华人设,塌了。】
【亏我还那么期待‘归巢’,原来是个贼。】
【默盛资本这次看走眼了,投了个赝品。】
冰冷的字眼,一根根扎进他的眼球里。
他猛地将手机反扣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这不是真的。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归巢”的每一个线条,每一处构想,都是他这八年来,无数个不眠之夜里,一点点磨出来的心血。是他在无数次推翻重来后,亲手搭建起来的,唯一的精神家园。
闭眼,深呼吸,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绪已被强行冰封,只剩冷静。他抓起外套,大步流星地冲出办公室。
原本空寂的工作室此刻挤满了人。年轻的设计师们,像一群被狂风骤雨吓坏的雏鸟,络绎不绝地重新回到工作室里。
刺耳的电话铃声像索命的咒语,在办公室每一个角落尖啸不休。每一部亮起的手机屏幕上都倒映着那张可憎的对比图,和其下汹涌的恶评。
“温老师……这……这不是真的吧?”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声音带着哭腔。
“当然不是真的!这摆明了是有人搞我们!”助理小李见到温晨出来,瞬间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脸涨得通红,从他毕业到“筑梦”,这么些年,他几乎是看着“归巢”是如何从雏形到现在的呈现。几个跟着“筑梦”一路走来的老员工也群情激愤。
“‘归巢’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我们熬了无数通宵磨出来的!他们凭什么血口喷人!”
“完了……默盛资本那边会不会……”
温晨抬起眼,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惶然无措的脸,他需要沉静地应对,比任何人都要冷静。
“老王,”他看向中年项目经理,“立刻统计所有来电媒体和问题清单。”
“法务,”他转向角落里的年轻人,“准备律师函,针对所有发布不实信息的源头,先杀鸡儆猴。”
最后,他的视线缓缓扫过全场,声音不容置疑:“从现在起,所有人,禁止在任何社交平台回应此事。”
他转身,大步走向会议室。“全体,会议室集合。”
“我知道,第一眼看上去,很像。”他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非常像。”
“但是,‘归巢’的设计,从八年前的第一张概念草图,到如今的每一条线、每一道弧,都是我亲手画出来的,是你们陪着它一天天长大的,我们自己首先要有足够的信心。”
“A组,”他指向核心成员,“整理‘归巢’从概念到终稿的所有源文件,精确到每次修改的记录、时间戳和IP地址,全部加密打包。”
“B组,”他看向另一队人马,“全力搜集《光之庭院》及其设计师皮埃尔·杜邦的所有资料,包括设计理念、公开图纸、访谈视频,一点都不要漏。”
他的指令清晰、冷静,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对方既然出手,就是有备而来。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
他清瘦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根定海神针,牢牢扎在风暴中心。那双曾盛满春风的眼,在八年时光的淬炼下,早已磨砺出足以对抗整个世界的锋芒。
“可是温老师……”一个刚毕业的实习生带着哭腔,“那些对比图……真的太像了……”
温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目光里没有责备,只有穿透人心的平静,他冷静地开口:“眼睛看到的东西,会骗人。但我们付出的时间和心血,不会。”
窗外,黑云压城。
筑梦工作室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速溶咖啡的焦苦和神经紧绷的焦灼。
就在这时,工作室厚重的玻璃门被从外推开,突兀的声响让所有红着眼、紧绷着神经的设计师们齐刷刷地抬起头。
为首的男人一身剪裁精良、线条冷硬的黑西装,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间不带丝毫温度。
他身后跟着一个近十人的团队,男女皆有,个个神情肃穆,步伐整齐,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他们不像是来合作的,更像是来接管战场。
“请问你们……”小李下意识起身,话未说完就被打断。
“默盛资本法务部,负责人陈启。”男人言简意赅,目光越过众人,精准落在主位的温晨身上。“顾总派我们来协助温设计师处理此次公关危机。”
温晨放在桌下的手,无声地攥紧。
陈启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侧身示意。他身后的公关团队与技术专家立刻鱼贯而入,动作迅捷,分工明确,高效得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
原本充满创意与感性的工作室空间,在几分钟内被这群来自资本帝国的“正规军”全面接管。
陈启这个名字,在场的几个刚毕业的小设计师或许不熟,但在项目经理和法务人员听来,却不啻于一声惊雷。
默盛资本的首席律师,华尔街的“常胜将军”。三年前那桩震惊中外的“蓝海基金恶意收购案”,以及后续那场堪称教科书级别的“环球反垄断诉讼”,两个高难度金融案子在国内都火出了圈。
传闻他从无败绩,经手的案子,标的额最小也以“亿”为单位。而此刻,这尊大神竟带着他那支传说中攻无不克的“王牌军”,现身于他们的工作室。
此刻,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顾默珩极度看重他在国内投资的这第一个战略性项目。
专业,高效,冷酷。
工作室的成员们在片刻愣神后,也重新埋头工作。两方人马泾渭分明,却又默契地各司其职。
不知过了多久,陈启拿着一份文件走到温晨面前。“温先生,这是我们拟定的第一版回应声明,请您过目签字。”
温晨垂眸接过文件。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冷静、锐利、直指核心,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余地。
他沉默地拿起笔,在末尾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个简单的动作,无异于默认了顾默珩在此刻的强势介入,以及,他不得不接受的“帮助”。
-
默盛资本大楼。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匍匐在脚下的璀璨灯火。
顾默珩独自站在窗前,手机紧紧贴在耳边,侧脸线条冷硬,脸色阴沉得如同窗外的寒夜。
“……对,所有发布过相关新闻的媒体,立刻发律师函。”
“源头IP查得怎么样了?”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天亮之前,我要看到‘抄袭’两个字,从所有热搜榜单上消失。”
他的声音低沉,压抑着雷霆万钧的怒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猛地挂断电话,他烦躁地抬手,用力扯了扯系得一丝不苟的领带,仿佛这样才能喘过气。
整个顶层办公室,空旷得可怕,安静得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正因为某种焦灼而不安地疯狂跳动。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浮现出温晨的脸庞。
现在在做什么?
是不是又在一个人死撑着?
会不会又胃痛了?
无数个问题,像失控疯长的毒藤,死死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他阵阵发疼。
他终究是没忍住,几乎是妥协般地,翻出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拨了出去。
凌晨三点。默盛的团队仍在高效运转,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的脆响。
温晨独自走进自己那间狭小的办公室,轻轻关上门,将门外的一切喧嚣与“援助”隔绝在外。
他脱力般地重重摔进沙发,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直到此刻,那强撑了整晚、几乎要将他彻底压垮的疲惫感,才如决堤的潮水般汹涌而至。
他抬起手臂,无力地遮住刺眼的顶灯光线。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涩的无力感,像是刚刚打完一场耗尽全部气力的仗。
“嗡……”
沙发扶手上的手机,极轻地震动了一下,屏幕幽幽亮起。
温晨没有动。手机却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持续震动着,那频率,像极了某个人的行事风格——霸道,专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终于,他缓缓放下有些僵硬的手臂,伸手拿起那支仍在执着嗡鸣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一串没有备注的号码,他却比谁都清楚它的主人是谁。
他划开接听,将手机放到耳边,没有出声。
电话那头,同样是一片沉默。
良久,顾默珩低沉沙哑的声音,才透过听筒,一字一句地传来:“还好吗?”
温晨忽然很想笑。他靠着沙发,仰头看向天花板上冰冷的灯光,唇角逸出一声极轻的嗤笑。
胃里那股熟悉的、纠缠他多年的绞痛,又开始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他抬手按了按胃部,扯了扯嘴角,声音里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疲惫,以及刻意拉开的距离:“顾总放心。不会让你的投资,打水漂。”
这句话,像一堵瞬间拔地而起的无形冰墙,带着尖锐的寒意,将两人之间那点仅存的、微妙的连接彻底斩断,也将他们的关系,清晰地、残酷地界定在冰冷的商业利益范畴之内。
电话那头,陷入更深的沉寂,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见。
顾默珩坐在空旷、冰冷、毫无生气的总裁办公室里,紧紧握着手机,下颌线绷得死紧。
温晨耐心告罄,正准备挂断这通毫无意义的电话。
“我从不怀疑你的能力。”就在电话即将断开的瞬间,那道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的声音,隔着遥远的电流,不容拒绝地再次传了过来。
温晨动作一顿,将手机从耳边拿开,几乎是扔回了沙发角落。他霍然起身,一把拉开了办公室的门。
外间的景象泾渭分明。筑梦的员工们个个眼圈通红,在电脑前焦灼地忙碌;而默盛资本的团队则像一群沉默的“外援”,占据了另一半空间,人人戴着耳机,只有键盘敲击声在寂静中回响,高效得令人窒息。
温晨的目光掠过那群西装革履的“入侵者”,没有停留,径直走向自己团队的核心区域。
“温老师!”B组负责人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我们查到了关键!”他一把将电脑屏幕转向温晨。
“《光之庭院》的设计师皮埃尔·杜邦,三年前获奖时,曾在社交平台发过一张角度极像的手稿,但不到十分钟就删了!网上流传的对比图,用的正是这张被删除的私密手稿,而不是任何官方公开资料!这绝对是有人处心积虑存图,就为今天搞我们!”
温晨的指尖在冰冷的桌面上轻叩,尚未开口,一个冷静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查到了。”
他转身,默盛法务负责人陈启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递来一个平板。屏幕上,一个被红线圈出的ID异常刺眼——“午夜飞行家”。
“半个月前注册的新号,IP在境外,三层虚拟代理。发图后立刻销号,手法很专业。”
温晨接过平板,指尖划过那道猩红的ID。他没有看陈启,目光精准地落在那张手稿图的右下角,一片几乎被所有人忽略的阴影处。
“放大这里。”
技术人员迅速操作。像素在放大后开始模糊,但就在那片阴影边缘,一个极其潦草、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签名,顽强地显现出来。
——P·D。
皮埃尔·杜邦(Pierre Dupont)的姓名缩写。
“对方用一张从未正式发表、仅在私人领域短暂存在过的手稿来构陷我们,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无法证伪的完美闭环。”温晨的声音冷冽如冰,“但我们拿不到原始文件,就无法直接证明它被篡改过。”
他的食指在冰冷的桌面上轻轻一叩。“不过,他们算错了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最懂皮埃尔·杜邦设计习惯的人,除了他自己……”他顿了顿,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还有我。”
默盛的团队在黎明前悄然撤离,留下井井有条的报告和滴水不漏的方案。筑梦的员工们也熬到了极限,被温晨强制遣散回家休息。偌大的工作室重归寂静,只剩下他办公室里那盏孤灯,还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倔强地亮着。
巨大的工作台上,铺满了“归巢”八年来的所有原始手稿。从少年时代意气风发、带着青涩梦想的第一笔涂鸦,到如今精密严谨、标注详尽的施工细节图。有些纸张早已泛黄,边角卷曲磨损,上面甚至还残留着早已干涸、晕染开的咖啡渍。这铺开的一桌,不仅是图纸,更是他八年的青春、挣扎与全部心血。
他陷在旧纸堆中,一手握着数位屏,一手撑着额角,双眼死死盯住屏幕。屏幕上并排显示着两张图:一张是放大的,带有P·D签名的手稿;另一张,是他凭借记忆与专业,一点点复原出的、皮埃尔·杜邦真正的笔触与风格。
细微的差别,在常人眼中毫无意义,于他却是通往真相的唯一路径。
胃部的绞痛不知何时再度袭来,初期只是隐痛,此刻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在他腹腔内疯狂拧搅。他脸色惨白,额上沁出细密的冷汗,黏湿了鬓角,他却浑然不觉,所有感官仍固执地专注于面前那两幅决定命运的图像。
办公室的门在此时被推开,来人动作放得极轻,几乎无声,沉浸在图纸世界的温晨并未察觉。直到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冷冽雪松与淡淡烟草余韵的气息,不由分说地侵占了他身后那片原本属于他个人的空气。温晨此刻最不想听到的那个声音,在身后低沉响起:“你需要休息。”
在数位屏上移动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不过须臾随即恢复流畅。他头也没回,目光依旧锁在屏幕上,声音像是说给面前的空气听:“不劳顾总费心。”
顾默珩的眉头狠狠拧紧。他的目光贪婪又痛楚地流连在温晨毫无血色的侧脸,和眼睑下那浓重得化不开的青黑阴影上,心脏传来一阵阵钝痛。
他没有再试图用言语说服,沉默地迈步上前,将一直提在手中的保温食盒,轻轻放在了温晨手边那片唯一没有被图纸侵占的空处。食盒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叩”声。
“先吃点东西。”顾默珩的声音,明显放软了些许,试图剥去那层商业巨子的冷硬外壳。
温润的米粥香气,带着一丝极淡的甜,丝丝缕缕地钻入鼻腔。是一碗熬得极烂的山药小米粥,金黄软糯,点缀着几颗殷红的枸杞。
温晨眼都没抬,声音冷得像窗外凌晨三点的空气。“拿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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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抄袭(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