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府在寂静了几日后,又重新热闹起来,仆从们匆忙地赶路,生怕晚一步就被管事斥责。
陆聿被一群人拥着向前,走在他左侧是年龄足以当他长辈的国子监学正,此刻却点头哈腰,恨不得把他供奉起来。
陆聿意兴阑珊地听着,无外乎都是些奉承的话语,希望他能关照和提点萧家。萧学正见他不反驳,甚至攀起关系,谈及祖上曾与陆家有过往来。
而盛情邀请他来萧府的友人,则被挤到了外围,正奋力想挤进来。
昨日赵文州念叨了很久,说这次肯定能见到萧二娘子,他若是不来,此生都会后悔。
起初听赵文州总吹嘘未婚妻,陆聿被勾起了一丝好奇,才同意一起来萧家。过去这么多时日,他早忘了还有这个人,何况如今他有更为关注的小娘子。
不过这点兴趣不足以让他做什么,他每天都有很多事要做,小娘子只能在他心底留下一点痕迹,轻到看不见。等从骊山回来,他才发现连小娘子叫什么都不清楚。
他想起那天允诺小娘子来萧家做客的事,于是便去找赵文州,让其准备好来萧府。他还顺便警告了赵文州,别带他去见什么萧二女,他没有丝毫兴趣。
赵文州失落地答应了,一路上不敢再提起。
等来到萧府,赵文州又有些蠢蠢欲动,可惜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看着他滑稽的模样,陆聿不禁笑了一声。
萧学正却误以为他心情愉悦,试探道:“陆大人博学多才,正巧小女对诗文也颇有研究,不如让小女带您闲逛一番。”
“不必。府上只有这一位娘子不成?上回来也是,学正教养子女可真是与众不同。”
陆聿毫不给他面子。
即使被当众讽刺,萧学正脸色也不变:“我的女儿不多,有的还小,不适合出来见客。您是想见哪位娘子?”
当众说出娘子名字,无异于让她的名声泼上脏水,陆聿已经看见边上的人投来惊奇的目光。
“我如何认识府上娘子?学正对待孩子若是不偏不倚,就轮不到我来管了。”
“您说得对,家里孩子多,每个孩子性格不同,吵吵闹闹地要各种东西,难免会忽视几个。等您哪天做了父亲,就能明白我的难处啊。”
萧学正哈哈一笑。
陆聿却没笑,气氛慢慢冷了下来。
“父亲,”人群中一名女郎适时开口,“蕙心想向您认错,我去带她过来。”
“荒唐!”
萧学正忌惮地看他一眼,又把萧妤拉到一边,“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你不看这是什么场合……”
两人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小,生怕被他听见一样。
陆聿隐约记得她是府上大娘子。他冰冷地环视一圈,围着的人纷纷躲开他的视线,不敢与他对视。
他没有找到想见的人。
“我记得贵府的二娘子,四娘子都已到能见客的年纪,怎么一个都不见?”
“二娘子身体虚弱,我怕冲撞了您。至于四娘子……您确定说的是四娘子?”
萧学正语气怪异。
其余人眼中也充满好奇,陆聿意识到不对:“有何不妥?”
他谄媚地道:“没有,没有,我这就叫人把四娘子带来。”
一群人就这么待在原地,直到一刻钟过去,仍然不见有人过来。
萧学正又打发人去催,仆妇才急匆匆地赶来。
“大人,老爷,请恕罪,四娘子一直在哭闹,奴婢只能先哄着。”
她不停地轻拍怀中婴儿,试图让孩子安静下来。
四娘子竟还是一个襁褓婴孩。
见此情景,陆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怒极反笑:“让你所有女儿过来见我。”
萧学正小心翼翼地回话:“您想寻何人?府上总共只有三位娘子,您只剩二娘子没有……”
“父亲,既然陆大人想见所有娘子,我正好去把蕙心带过来。”
他一向听话的大女儿今天也不知怎么,总是不分场合地插话,想将她的妹妹带出来。
后面响起侍女们的推搡训斥声,他的头更疼了。萧学正怒气冲冲地拨开众人,决定亲自给这群不知好歹的侍女一个教训。
“这是老爷的命令,您别为难我们了。”
“不行,不能过去。您会撞上贵客的,毁了这事,到时老爷会大发雷霆,您就先回去吧。”
“小心!”
几道惊呼声传来,人群下意识让开,女郎衣袖飞扬,像一只轻盈灵动的蝴蝶,一头撞进蛛网。
她跌坐在地,满脸惊慌失措。
陆聿注视着这一幕。
她怯生生地抬眸:“见、见过大人。”
一如那次骊山相见。
*
“蕙心!你怎么过来了?还好吗?还能站起来吗?
赵文州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连珠带炮地问。
“我是来见父亲的。”萧蕙心看向萧父,可怜兮兮,“我向您认错,都是我不好,是我屡教不改,让您失望了。求您别责罚我,我再也不敢了……”
她瑟瑟发抖,像一只受伤的雀儿。
“你是做了什么,才让女儿这么怕你。”
“您误会了!”萧学正情绪激动,“我虽有时比较严厉,她们完不成我的要求,但惩罚也只是罚抄书之类。我不可能虐待自己的女儿,那样岂不是连禽兽都不如了?”
他看向周围人,想让他们出来证明,可没人帮他说话。不光是陆聿,其他人虽不敢言明,眼神都闪烁不已,仿佛认定他会干出此事。
他无力地垂下手臂:“你想做什么?”
萧蕙心明白这话问的是她,她假装没听到。
“学正自己做下的事,反倒问我想做什么,也是好笑。”
陆聿皱眉,“这是你的家事,本与我无关。但既然到了我面前,我也得管一管。”
赵文州没有参与他们的对峙。他忧心忡忡,心神都在萧蕙心身上,让一个女郎这么坐在地上,实在不成体统。
他商量:“我先带你回去,好吗?”
萧蕙心轻笑:“可以。”
“好,你抓紧我。”赵文州扶着她缓慢起身,又呵斥在一旁傻站的侍女,“你们还不过来!”
“等等。”
陆聿不慌不忙地拦住他们。他饶有兴致地打量两人:“文州,这位娘子就是你的?”
“是,她就是我与你提起过的,萧家二娘子,也是我未过门的妻子。”赵文州解释道,“她在这里不方便,我先带她下去。”
“原来这就是二娘子。”
陆聿别有深意地道:“一时恍神,把她认成别的小娘子了。”
赵文州不清楚他这话什么意思,干笑两声:“长相相似也是常有的,陆兄见过的美人数不胜数,难怪对此不感兴趣。”
“走吧。”见他不动,陆聿疑惑,“你不是要送二娘子回去?”
赵文州咬着牙,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心。他挡在女郎面前,勉强笑着:“陆兄,你毕竟是外男,跟我们一起回去不合规矩。”
陆聿冷声:“怎么,之前是你想让我见她,现在人见到了,你又想闹哪出?”
“老师还在这里,你别这么说。”
赵文州急了,不安地去瞧萧学正,然而学正被刚才的事打击到了,根本没听他们在讲什么。
“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想让你们在这种场合下见面,这里根本就不合适。”
为了迎接陆聿,为了能在他面前露个脸,萧家大部分人都过来了。赵文州弄不懂怎么会变成这样,而自己连想带未婚妻回去都做不到,他疑心有已经不少人在后面嘲笑他。
“合不合适不是由你说了算,我的耐心有限。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陆兄……”
“赵郎。”
萧蕙心一直垂着头,扮演一个乖顺听话的小娘子。
然后她发现这些人都把她给忘了。眼看着就要吵起来,她出声制止:“陆大人只是关心你,没别的意思,我们就别拂了他的一片好意,走吧。”
赵文州妥协了:“行。”
最重要的客人都走了,其余人也没有留着的必要。萧学正指派了几个仆从跟着他们。
萧蕙心被赵文州搀扶着,走在最前头。赵文州一直在关心她是否受伤,身体有没有不适。
她从善如流地否认。
陆聿跟在他们后面,她不知道他此刻的神情是什么样,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道视线挥之不去,甚至愈加炙热。
行至半途,赵文州被小厮叫住,小厮俯耳对他说了几句,他脸色大变。
“家里出了点事,我要去嘱咐他几句。”
赵文州打算带着小厮离开,但他有些不放心,“你们单独待在一起不合礼数。蕙心,我让侍女先送你回去吧。”
“父亲这次肯定很生气,下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你快些回来就好了,何况旁边都是下人,不会有什么事。”
萧蕙心害羞地拉着他的袖子,尾音拉长,“赵郎,我想和你多待一会。”
“好吧,那你和陆兄去前面等我,我很快就过来。”
赵文州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他们停在一处长廊,海棠花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花香。
萧蕙心倚靠在廊柱旁,轻风袭来,花瓣簌簌落下,一枚白色花瓣悠悠地落在她肩头。
郎君修长的手指捻起花瓣,两指揉搓,花汁顺着他的指腹流下。
“碍事的人走了,该轮到我了。”
“赵郎就在不远处,您要是想做什么,我会大声呼救。”
陆聿的声音不见怒意,甚至夹杂着一点笑:“叫啊,最好叫大声一点,让你的赵郎听见,你是如何欺骗我,让我帮你解决那些事。还有员外郎,赵文州知道你们的关系吗?”
萧蕙心惊怒,从陆聿嘴里说出来,就像她和员外郎是一对偷情的男女一样。
她强调:“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我已经跟您解释过了,员外郎只是帮我挡下过李郎君的骚扰,仅此而已,还请陆大人慎言。”
“那便不提他。”陆聿话锋一转,“你欺瞒我身份,让我替你解决麻烦事,这些二娘子也想轻轻揭过吗?”
“自然不是。”
萧蕙心眼里瞬间噙满泪水:“父亲想把我送给您,可您也看到了,我已有夫婿。我只能谎称是四妹,避免更多麻烦。您帮我的事,我很感激,您尽管提要求,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会尽量做到。若您实在气不过,要打要罚,我都认。”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陆聿低低地笑了,“举手之劳罢了,就当是我送给二娘子的见面礼。”
萧蕙心蹙眉,陆聿的反应不对。
她隐约觉得事情正脱离掌控,往危险的地方滑去,可她又抓不住其中的变化。
陆聿还沾着花汁的手抚上她的眼睛,似乎想为她擦拭泪水。
这个举动太过亲密了。
萧蕙心脑袋往后仰,想要逃离他的手:“大人请自重!赵郎马上就要回来了!”
“回来最好。”
陆聿另一只手固定住她的后颈,他尚未意识到,这个动作带着浓厚的掌控欲。
“他就算看到,也不敢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