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州高中探花,出尽了风头,连带着萧家也沾了喜气。这几日萧府门庭若市,萧父都接待不过来。
赵文州果真送来一箱胭脂水粉,除去他送的,还多了几箱珠宝。芫花叫了好几个丫鬟,搬了几次才搬完。
“这是以广平侯夫人的名义送来的,但奴婢瞧着不像是夫人送的。”
芫花边搬边说,她打开一箱,被里头的东西震惊到了:“这要花多少银子……”
萧蕙心拿起一串翠十八子手串,在日光下,每颗翠珠都晶莹剔透,颗颗饱满。
“这像是宫里的赏赐。”
“宫里?”芫花捂住嘴,“难道是陛下?”
萧蕙心好笑地弹了一下她的脑门:“怎么可能,我并不认识陛下。一出手就这么阔绰,还能有谁呢?唯有中书令。”
看来陆聿仍旧对赵文州的举动耿耿于怀,这点小事也要争。
萧蕙心仿佛能看见陆聿把库房中的珍宝全装进箱子,高傲地告诉她,他能给的,远胜于赵文州。
“收起来吧。”她把手串扔回箱子里,“他既借夫人名号,我怎么也得去侯府道谢。”
事情繁多,她已经数月没去广平侯府了。
再次登门,侯夫人热情不减。
“你也该提前知会一声,我好让东厨做你爱吃的。”
“来前我就用过午膳了,多谢夫人好意。”
萧蕙心在长辈面前,总是显得格外乖巧,“我还未感谢夫人,愿意借出名号,不让父亲生疑。”
“明霁来找我时,我都吓了一跳。他竟开始为女子考虑,思索如何不给她带来麻烦。”
侯夫人思及那日情形,感叹不已:“有了心仪的女郎,果然会改变一个郎君。”
萧蕙心跪坐在地,靠着夫人的膝头。她轻轻摇头:
“我们的关系并不像您所想那样。名不正言不顺,他才需要借您的名义送礼。”
“我知道。”
广平侯夫人摸了摸她的头,“其实我早些时候便听过你的名字,来家中做客的小辈,顺嘴会提到你。那时我就有些好奇,是个什么样的女郎,能被那些趾高气扬的贵女喜欢。后来我第一次见到你,原来是个至情至性的小娘子,愿意陪我这老妇人解闷,哄我开心。”
萧蕙心脸颊发红:“您言过了。”
“你和我说起从前,我才知你一年前才搬来长安。你父亲官位不显赫,你却能在京中如鱼得水,得到不少人的喜爱。京中从不缺目中无人的郎君娘子,你周旋其中的心酸,不言而喻。”
侯夫人抚上她的脸,眼里有她看不懂的怜惜,“像你这种岁数的小娘子,本该是父母操不完的心,怎要你这般辛苦。”
萧蕙心眨了眨眼睛,没有泪珠掉落。
她从不觉得自己过得苦。
老天已经给予她许多,她珍惜所有得到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守护。
“你像我早逝的女儿,便是与我有缘,我帮你一把不算什么。”
侯夫人正色:“现在告诉我,你想摆脱陆明霁的追求吗?广平侯府虽不如从前,此事还是能帮你做到。”
或许在夫人看来,面对一个大权在握的男子,她有苦难言。
她的亲人从未为她考虑过,一个她处心积虑接近的人,却能为她考虑这么多。
萧蕙心感到难得的愧疚。
“此事不必劳烦您,我自有办法。您能和我讲一讲陆大人幼时的事吗?”
*
“务必轻手轻脚,若有磕碰,主子饶不了你们!”
管事指挥着一众小厮,把几个箱子装进马车内。
“明霁,再搬下去库房都要空了。你向我索要这么多珍宝,就是为了去讨小娘子欢心?”
陆聿眉毛都未动:“我不过看她穿着素净,觉得可怜而已。”
“女为悦己者容。”声音从阴影处传来,男子坐在暗处,看不清面容。他呵笑,“或许是她的夫君喜欢她这么打扮。你以为送几样东西讨好她,她就会为你打扮?”
陆聿恼了:“我说了,我没有在讨好她。”
“你说没有便没有吧。”男子的口吻满不在乎,“该做正事了,别忘了,今日是谁的忌辰。我特意出宫,可不希望你把时间浪费在这里。”
男子说话的语气像是和他多年交好的老朋友,毫无顾忌。
“我知道。”
陆聿神色阴郁。
月色如华,已过了宵禁的时辰,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只剩下巡逻的小吏。
“谁在那!”
一枚令牌甩在他们脸上,小吏看清后,急忙跪下。
“见过大人!”
“大人恕罪!”
陆聿骑着高头大马,摇摇晃晃地走在长街上。
他举起酒囊,又灌下一口酒。
父亲,母亲,兄长……一张张人脸闪过他的脑海,他站在衣冠冢前,仿佛能看见他们的音容笑貌。
“明霁,你太让为父失望了,这么多年,你连为父为何而死都不知道?”
“我的孩儿,你要多来看阿娘,阿娘在底下觉得好冷啊……”
几道幻影围在他的身侧,一句比一句尖锐。
陆聿扯着缰绳,头痛欲裂。
“明霁哥哥。”
是女郎轻柔的嗓音。
他的头疼被短暂抚慰,眼睛也恢复几分清明。
“别听。”
女郎捂住他的耳朵。
那些怨恨的幻影不甘心的慢慢消散。
“你也是假的。”
他哑声。
女郎吃吃地笑:“可我对大人的心是真的。”
“你骗人。”他挥去这道幻影。
第一次见到萧二娘子时,陆聿只觉得她那双眸子漂亮极了,后来得知她是好友的未婚妻,他发现更有趣了,他又找回儿时那种乐趣。
他第一次升起这个念头。
在这枯燥无味的人生里,养一个娇弱美丽的小娘子也算不错。
前方就是镇国公府,如今府上只剩他一个主子,变得空荡荡的。
陆聿调转马头,向萧府疾驰。
萧府早就大门紧闭,他绕到小门,寻了个低矮的地方,翻墙而入。
万籁俱寂,大部分屋子已经吹灭蜡烛,连不当值的仆从都睡下了,只有他要找的屋子,还亮着灯。
他看见窗纸上透出女郎婀娜多姿的身影。
屋内的两人在窃窃私语,陆聿听不大清。
他半点没有夜闯闺房的羞耻心,理直气壮地等着侍女出来。
他等的快睡着了,两人还在说话。他不悦地想,到底是什么有趣的事,能说个不停?
屋内却不像他所想那样。
“奴婢一直不灭灯,他怎么还不走?莫不是胆大包天的贼人?”
芫花惊恐地注视窗边的人影,“守夜的丫鬟去哪躲懒了,这该如何喊人?”
萧蕙心拿起桌上的烛台,掂了掂分量:“等下你马上跑出去喊人。”
她走到窗边,狠狠地往那人影头上砸去。
一双手精准无比地握住烛台。
“二、娘、子。”
是郎君咬牙切齿的声音。
“陆大人?”萧蕙心探出头来,郎君面如冠玉,即使狼狈地蹲在窗下,神色仍然高傲。
“你……怎么会在这里?”
陆聿脸色更差了:“你要让我在这里说话?”
*
萧蕙心接过芫花递来的醒酒汤,便让她不用守在这里伺候了。
她端着瓷碗,走到矮榻前。
“大人喝点吧,明日就不会头疼了。”
“你喂我。”
“这不像话。”
“我要你喂我。”
陆聿一字一顿地说,他眼瞳极黑,固执地盯着她。
怎么醉酒后更缠人了。
萧蕙心不欲在小事上和他争执。她拿起勺子,轻轻吹口气:“喝吧。”
陆聿一口一口抿下,喝到一半,他推开勺子:“不喝了。”
萧蕙心放下碗,闻着他身上浓郁的酒气,叹口气:“很晚了,我差人送大人回去?”
她没有问陆聿为何来萧府,也没有问他为何喝这么多酒。
不该问的不多问,她很懂规矩,陆聿却莫名不高兴。
他看着她乌发上只别了一个木簪,鬼使神差地问:“你怎么不戴我送你的发簪?”
“我就要歇息了,自然要将发饰摘下。”
“那你明日会戴吗?”
“大人送我的首饰太过昂贵,我平白戴出去,既张扬也会遭人嫉恨。”她轻言细语,“但大人对我的心意,我会记在心头。”
“骗人。你不光不戴华贵的首饰,连衣裳也穿得极素。你父亲好歹在朝中任职,他不会在这里苛待你,好让人抓住把柄。莫不是……”
他疑神疑鬼,“赵文州喜欢你这么打扮,好不让你压他一头?你就这么在意他的感受?”
“你在说什么。”
萧蕙心无奈,这么打扮只是为了更像一个楚楚可怜的美人,惹人疼惜。
“我就是喜欢这么穿,大人连我穿什么都要管吗?”
“你总是气我。”他忍不住抱怨,“今天这种日子,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哄我吗?”
“什么日子?”
萧蕙心追问,陆聿却不说话了。
她想到广平侯夫人同她说的话。陆聿自小就性子冷漠,就连对待亲生父母,都不大亲近,那时镇国公夫妇意外而死,不少臣子上书先帝,说两人死得蹊跷,请求陛下彻查。天子把这些奏折都打了回去,并传出口谕,此事并无疑点,不必浪费人力物力来查。
不少臣子都不信,跪在金銮殿前,以死谏言。天子大怒,把带头的老臣全都抓起来下狱。这场闹剧持续了很久,直到陆聿私下求见天子,称父母就是意外而死,不必再差,该让他们早日安息。此事一出,不少老臣对他破口大骂,骂他真是个不孝子。
镇国公夫妇下葬日子是在秋日,往前推几个月便是现在了。
难不成……
她心思百转千回,若今日是他父母的忌日,那便说得通了。
“明霁哥哥,别想这些了。”萧蕙心扶着他躺下,“睡一觉吧,睡醒便好了。”
矮榻简陋,他长手长脚挤在一起,更显局促。
他却浑然不在意,执着地追问:“你为何不陪我一起?我看你平日待赵文州甚是热情,怎么和我讲话就这么冷淡?”
萧蕙心不想和一个醉鬼讲道理,她用哄孩子的语气:“你看差了,我对谁都是一样的。我给你念一首诗吧,念完就睡觉。”
他的思维被酒精麻痹,迟缓不少,很轻易就被她带偏了话题。
他不再计较,闭上眼睛:“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