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答案是来不及了。
只见那身着医药阁制服的弟子面色略显扭曲,他端着一盘子药草,手伸得笔直,上半身却极力后仰了,仿佛自己手里的是什么非人之物。
随着距离近了,自他手中木盘传出来的浓郁的苦味纠织在一起隐约有几分难以言喻的臭,苦出特色,苦出风采,苦得那叫一个力压群雄。
周遭实习药师们手里的各色药草的浅淡芳香直接被压了下来,顿时整个药坊广场里的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更有甚者没忍住白了脸色,扭头就是一声干呕。
宁竹身前,这名待治疗的外族弟子脸色更是精彩纷呈,随着那人距离越近,他越是慌了,眼睛来回在宁竹与靠近的医药阁弟子身上转悠,到底没沉住气,他脚上刚一用劲,身子却还没能直起来,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按住了他的手臂。
他跌回椅上,因为憋得太久,脸色已经有些发白,经此一遭,他实在憋不住了想控诉宁竹的行为,偏偏嘴一张,那无孔不入的苦味一把蹿进了他的口腔,顿时便像一万根针反复穿刺他的舌尖。
他差点没忍住吐出来。
这弟子越是慌着想把手拽出来,宁竹搭在他腕子上的手便越是稳得无法挣脱,他惨白着脸,怀疑宁竹蓄意报复,转而恶狠狠地瞪着宁竹,可惜,宁竹根本没有在看他的表情。
周遭人虽是觉得这味道难以忍受,但看见这位即将被“庸医”治疗的弟子如此挣扎,竟还有人能幸灾乐祸地笑了出来。
然后就是吸进了苦臭气味干呕连天。
“哕……”
本来就难受的众人一听了这声,也顿时难受得狠了,一时间干呕声起此彼伏,仿佛是进了什么污浊之地。
防了宁竹第一手、没防住宁竹第二手的宁轲,眉头已然有了几分抽搐。
他揉着拧在一起的眉头,手一挥,自手中涌出的水灵力迅速裹住了弟子手中的木盘,又用眼神暗示身侧呆傻了的弟子点上熏香。
那弟子一下被点醒,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屋内将熏香点上。
轻而柔的浅淡香气却分外强硬,极快地散在院内,空气顿时变得又苦又香,要说方才只是苦得人难受,现在可就是闻得人恶心了。
又几个弟子反应了过来,自觉抄起熬药用的蕉叶扇开始扇风,周遭逸散的苦臭味这才勉强被香气压了下去。
始作俑者面色如常,呼吸平稳,只看着那松了一口气的捡药弟子送瘟神一样地冲过来把木盘子往宁竹桌上一摔,便脚底抹油地钻进了宁轲的待诊队伍里。
——嗯,怎么不算工伤。
宁竹心下好笑,他的手探进了宁轲的水凝球中,将罪魁祸首千苦莲抓了出来。
此物苦得离奇,从根茎叶到花果汁,无一不是苦的,整株炼化,更是苦得方圆十里开外都能隐约闻见味。
而如此巨苦之物,是消炎镇痛、治疗跌打损伤的良药,山野里摸爬滚打的佣兵们最喜欢的就是这抹苦味,因为有它在,便是意味着即便断了骨头,也能保证在千苦莲用完之前,绝对不会因为断了骨而留下后遗症。
只不过,千苦莲灵气含量不足,因此也只算是稍贵一些的药材,抵不上灵植的价值。
但即便如此,千苦莲的价值也并不便宜,宁轲防了宁竹霍霍灵植,却没想到这人净往贵的药材挑——这点钱宁家当然出得起,但用来治疗一个外族弟子,值得吗?
宁轲脸色不甚好看,他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视线不住地往宁竹地位置上飘。
明明有更多的方案,性价比更高的选择,甚至不那么考验医术的保底方案,宁竹偏要选贵的,那就……“适当地”给他上难度好了。
他往自己边上的弟子使了使眼色,那弟子面露几分为难,看向宁竹的位置时,脸上的嫌弃几乎肉眼可见,宁轲低声道:“去吧。”
命令都下来了,那弟子只得牙关一咬,一副英勇就义的姿态走向宁竹的位置。
然后到底是没能顶着苦味靠近宁竹十步之内。
“喂!”那弟子下巴一扬,隔着老远粗声粗气地喊,“可别怪我们没提醒你,拿药省着点,要是胡乱用药,只拿药性堆治疗而没把药性发挥出来,药钱可是从你账上扣!”
捏着银针的宁竹闻言唇角一勾,即不问,也不答。
他把手中的银针一口气全丢进了药鼎里,被他点名要来的药草也接连完成处理丢进炉中,他手中火灵力凝聚,火焰点燃了旁侧的火炉,火舌便轰然蹿了上来,舔舐过药鼎,便使其发出金属烧灼后的噼啪声。
那弟子本来是要走了,一看宁竹这处理方式,顿时是自鼻腔中哼出一声不屑的嘲笑。
泡水浸湿药材,再以高温逼出其药性,这是寻常的熬药方式,宁竹这么做可谓是最标准的处理方式,偏偏他要的是千苦莲!
排队的人也有略懂几分药草的人,有人低声和熟识的朋友交流:“他拿的是千苦莲,这花药性浓郁,用水熬煮也得熬上一天一夜,才有可能把药性全部逼出。”
那弟子方才喊得那句音量不小,边上的人也是反应过来了,朝着宁竹挤眉弄眼地挖苦道:“唉,不就是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以为能钻空子,结果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周围几个反应过来的弟子也隐隐乐了,他们眼神交换,虽是没像其他人那般直接笑出声来,但扫过宁竹的视线里,也都带上了几分嘲讽之意。
宁轲新加上的这道限制意味着,只要宁竹不想因为浪费药性而受罚,可就得在这里守上整整十二个时辰,但医药阁只在白日就诊,日落便休息,宁竹搞这一出,不可谓不是自己挖坑自己埋。
那喊话的医药阁弟子眼珠子见此情景,当即是双手抱臂,趾高气昂地看着宁竹要如何扮演小丑。
莫名其妙就被人看低了的宁竹似乎半点没感受到这些嘲讽,倒是他对面的外族弟子有点坐不住了,他反手拉了拉宁竹的衣袖:“喂,要不就算了,大不了这草药钱……我、我和你一起出?”
不知道宁竹到底听见了没,少年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他抬起的手中,火灵力开始凝聚,火星子在他手心盘旋,形成一道灼热的气旋。
“你……”
外族弟子眉头皱起,他心头忽的空了一拍,下一瞬,宁竹反手一拍,他手中的火焰气旋骤然轰入那火炉之中!
轰!!
爆燃而起的火焰足足蹿起一人高,高温形成的热浪以药鼎为中心炸开,只一瞬间,水液在药鼎中剧烈地翻滚起来,破开的苦味又反压了熏香一头,受了烈火的炙烤,那苦味变得滚烫,只不留神地呼吸一口,都觉得整个五脏六腑都被浸入苦味。
“你!”
医药阁弟子的身体反应已然开过了大脑的思考,他后撤半步又惊醒,他猛地冲上前去,一拍宁竹的桌:“你想毁药?!”
他嘴一张,一口大锅就砸了下来:“别以为你把药毁了就万事大吉!谁都拿的什么药,我们可是都记录下来了!”
他还想呛声,宁竹缓缓转了头,他抬手,竖起的食指轻轻悬在自己唇前。
嘘。
医药阁弟子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
“这里是医药阁,不是坊间菜场。”
宁竹说。
“诊室当肃静,医者更当心平气静,阁训你光看不记?”
寂静。整个医药阁的广场忽的都静了下来,一时间只剩了火焰与金属的低鸣。
本是被指责的人忽的反过来压了对方一头,一时间呛得他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宁竹却并不看他的神情,只重新回过身,另一手中水灵力涌出,顶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窜入药鼎中。
高温之下,原本当小火慢熬才能释放的药性直接被暴力压榨出来,空气中的苦味浓郁程度直线飙升,甚至已经有些弟子顶不住了这股苦味,捂着口鼻逃跑似的溜出了医药阁。
这般环境下,别说是接诊这种需要全神贯注的事了,这些医药阁出诊的弟子,连心能不能静下来都不好说。
思及此,宁轲皱着眉头喊来旁边的弟子替他传话,很快,所有接诊的弟子都收到了宁轲的意思,他们纷纷停了下来,以水灵力替在场的弟子们隔绝一部分气味。
宁竹却没有注意他们的举动,只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身前的药鼎,控制着火与水交织的节奏,他的呼吸越发平稳,药鼎中药液沸腾的咕噜声也逐渐充斥在整个广场上。
一刻钟、半个时辰……
时间如此之快,似乎只是眨眼之间,便过去了整整一个时辰。
药鼎中传出的水声越来越弱,干烧致使的噼啪声逐渐盖过了水液沸腾声。
宁轲凝视着宁竹身前的药鼎,他皱起眉。他炼制过大小药方无数,此刻药鼎中的状态他自然也清楚,那是水烧干了。他的视线缓缓转到宁竹身上,少年面色平静,呼吸平稳,模样虽称不上轻松,但也绝非力竭。
药性最浓的药水烧干了,余下的药渣并无作用,他一时想不明白,宁竹这是要做什么?
火焰渐渐弱了下去,被燎灼得通红的药鼎仍散发滚烫的高温,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苦味带上了几分干烧后的焦味,哪怕宁竹没有开盖,药鼎中并无汁水残存这事也已然人尽皆知。
这是失败了?
有人唇角一掀,刚想嘲讽,又被这寂静的气氛压了下去。
宁竹手掌翻转,掌心朝上,他轻轻往上一抬,那鼎盖隔空缓缓揭开,于是,十二道细线飙射而出,悬于空中,在顶上天光照耀下,反射出怪异的褐色。
宁轲瞳孔骤然一缩。
逼药入针。他的脑中当即翻出了一种冷门的疗法。逼药入阵,以针入体,再以火炙针,便可将最浓缩的药性尽数逼入关键伤处,是药效最大化、最快、最治根的方式。
宁竹怎么会这个……不,他什么时候……
宁轲一掐自己的掌心,他面色凝重,看着宁竹伸出手,将那些悬于空中的银针一道道接引自身前。
他重新在桌后坐下,旋即,他握住了其中一根长针。
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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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熬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