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找洛长河,而不是齐渺。
毕竟以宁竹对二人的理解,齐渺到底是生意人,绝不会做这种砸自家招牌的事情。但洛长河不是,他是佣兵领队,最是重情重义。
宁竹抬眼,看向方家旧址旁侧的林子。
他笑:“既然一直守着,何不下来见我?”
树叶微微摇晃,一道人影自树上跃下。
洛长河身着束身的夜行服,他扯下面巾,朝宁竹笑了笑,仿佛只是普通的故友在路上重逢。“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洛长河道。
“呵……”宁竹轻声笑了,这夜太寂静,于是他手中火焰燃烧空气的声音分外清晰,“洛大哥看来恢复得不错啊。”
洛长河另一只手垂落身侧,他脚下,石粒随着他手指细微的动作而颤动。“一般,”洛长河始终笑着,月色照得他的脸色分外苍白,而他的眼底,丝毫没有半分笑意,“也就恢复了三成吧。”
“是吗?”
话音落下,宁竹俯身冲上,轰出的一掌直击洛长河心口!
轰!!
自土地拔高而起的石柱隔开二人,洛长河猛地拉远距离,他身前,坚实的土地忽而变得松软、湿润——瞬间化作沼地!
宁竹一掌轰碎了那本就刻意造得脆弱的石柱,碎屑同宁竹因惯性而前倾的身体一并飞出,宁竹却像是早料到了洛长河的手段,他腰身一拧,脚便点了半空旁侧的碎屑,宁竹提气轻身,借着飞射的碎屑直逼洛长河——
“听说你修为大跌,看来此言不假。”
洛长河却还有闲心评估他的状态。
他再度抬手,宁竹身旁的碎屑瞬间变了方向,自空中荡出……属于金属的嗡鸣!
铮!!
宁竹脸色不变,他猛地旋身,手中一直蓄着的火焰轰然炸开,爆出的火环将那些直朝他飙射而来的铁屑融做铁水,滴在柔软的土地上迸出吱呀的尖锐声响。
“你也不遑多让啊,洛大哥。”
言语间,宁竹已然抵近了洛长河!
“怎么不用你那些小玩意?”
洛长河又笑一声。土、水、金三种灵力的波动接连起伏流转,这一次,他不闪不避,然而,他周身的灵力波动变了。
三色灵力不知何时涌出一丝不详的雾气,黑雾般的灵力自他身上涌出,他低声吟诵着咒语,一条条逸散开的黑雾在顷刻间仿若有了实体,在月色下竟倒映出金属的光泽!
“——小心了。”
洛长河双手结印,杀招已出,嘴上却还提醒着朝他冲来的宁竹。
宁竹眼神一凝。他见过这个——灵品功法:邪雾刃诀!洛长河能带着佣兵们、在危机四伏的山林中活下来走出去的最强杀招!竟是这一下就祭了出来?
少年仍不死心,他同凝结的黑雾争夺时间,他猛地一蹬地面,然而,骤然柔软下来的土地没能为他提供足够强的助力,反而破了他节奏!
宁竹在弹出去的一瞬便换了方向,他脚下差点一个踉跄,却还是抢着刁钻的角度与空档甩出一排毒针!
铛!!
毒针尽数被黑雾挡下。
先前帮方向秋那一下本就掏空了他的灵力,短暂地吞服了一颗补气丹也并不能在短时间就让他拥有一战之力,宁竹重心往下稳住身形,至此,他也没有继续冒进的必要,宁竹猛地向后一跃,他脚下,不知何时潜入地面的黑雾破土而出!
攻防势转,原先激进进攻的人迅速拉开距离,看着像是为了躲避黑雾而慌不择路,他冲上废墟,在落地瞬间弓身,操起的瓦片被他手中的火焰点燃,他掷出,火焰砸在黑雾之上,却没能留下一道印子。
宁竹像是对此毫无察觉,他闪避,他攻击,在废墟上狼狈地穿行,可三道黑雾太锋利,轻松切开石砖,将废墟摧残得更加稀碎。
“这么倔呢?”洛长河的声音悠悠传来,他的姿态看上去太轻松,轻松得半点不见前几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模样,“扛不住了就认个输吧,大哥又不会拿你怎么样。”
黑雾越逼越近,围剿着宁竹一圈一圈缩小范围,宁竹已经没有太多躲闪空间了。
他脑中,蝎子已然严肃起来,一双钳肢上流转着诡异的光泽:“……幼崽?”
它与宁竹一损俱损,若是宁竹无缘无故死在这儿,那它同样活不下去。
“哈。”宁竹却笑了起来,他没有回应蝎子,“你说的对,洛大哥。”
他忽的站定了。就在黑雾的围剿中,他站定了,没有防备。
他本就没有防备的必要。
“不过洛大哥,没人告诉你要听医生的话吗?”
他微微仰头,越过黑雾之间的空隙,他看向脸上大滴冒出冷汗的洛长河。
“没痊愈就强运功,是嫌自己命太长?”
那些被黑雾挡下的毒针落在洛长河脚边不远处,可宁竹的目的本就不是用它们击伤洛长河。
一个未痊愈的人,一个身体内还残留有余毒未化开的人,宁竹想要诱发毒性实在太轻易,他甚至不需要伤到洛长河,只需要离他近一点,再近一点。
随着他话音落下,洛长河脸上似乎再也绷不住了,他疼得痛苦,面色有了一瞬间的扭曲,旋即紧紧地捂住了手臂。
“……我也不算输,”洛长河还在嘴硬,“算两败俱伤。”
“行、行。”宁竹嫌弃地拿水灵力滋他的黑雾,“还不散了?”
洛长河这才嘿嘿一笑,将那三道黑雾尽数散去。
宁竹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灰尘,却没有靠近他的意思,嘴上漫不经心道:“看你也不算太难受,你疼着吧。”
洛长河闻言嘴角一扯,还真就忍着了。
“别告诉齐渺。”
“嗯嗯,等下就去跟齐老板说。”
洛长河:……
洛长河叹了一口气,他主动向宁竹靠近:“好歹看我在旁边守了你那么久,没有必要吧?”
“是啊,那是谁告诉方向秋怎么找到我的呢,好难猜啊。”
在感知到洛长河的一刻,他脑中便有了一个可能性极大的猜测,只是宁竹实在想不出来,洛长河到底有什么理由对自己出手。
他借着脚下废墟与洛长河形成的地势差,俯视着洛长河:
“方向秋急于救人,找了诸多医馆,但和你的情况一样,寻常医者害怕得罪宁家,无人敢出手。”
“或是有人于心不忍,又或是他有门路,总之,他找到了齐老板,而齐老板告诉他,如果他有门路,或许可以试试来宁家找我。”
“宁家戒律森严,加之方家已经得罪了宁家,方向秋不可能从正常的路径来找我。”
“而这时——”
洛长河打断了他,即是说出了宁竹的猜测,也是亲口承认了自己做的事情:“我告诉他,在瑞春坊后院的女孩是宁家人,跟你关系不错,且有门路能够自如进出宁家。”
宁竹并不意外他的接话,只是顺着把话说完:“于是,方向秋绑架了宁辞,而后找到我,再然后,就是方才发生的事情。”
说到这里,宁竹垂下的视线里已是一片冰寒:
“所以,你为何要告诉他?”
“因为我要见你。”洛长河说。
宁竹怒极反笑:“就因为要见我,而让宁辞陷入危险之中?”
“我倒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对宁家的认同感这么高了。”
宁竹的音量骤然抬高了:“她是我朋友,跟我姓什么无关!”
洛长河安静了,他意外于宁竹的反应,又或许是意外于以宁竹对宁家的抗拒、居然有人能被他亲口盖章为朋友,好一会儿了,洛长河道:“……抱歉,这点是我不对。”
宁竹深吸一口气,他试图平复自己的愤怒,然而洛长河的下一句话却差点让宁竹一口气没顺过来:“可是小竹,你被带去宁家,怎么就学会了那些骗人的勾当?”
什么玩意?
谁?
宁竹诧异地看着洛长河,或许是他眼里的疑惑太明显,洛长河也迷茫了,他“啧”了一声,试图组织语言,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又是好一阵,他叹了口气:“齐渺给了我瓶化灵散,他说是你拿来的,我便用了,然而这瓶化灵散,跟我几年前从宁家得到的正品从里到外没有半点一样。”
宁竹僵住一瞬。
坏了。这是真坏事了。
他考虑了齐渺转售的可能性,却忘了齐渺还有直接给自己人使用的可能性。
而好巧不巧,洛长河,这个齐渺最亲近的人,恰好接触过宁家出品的正版化灵散。
洛长河说着,脸上浮现了几分愠色,像是陷入了回忆中,丝毫没有觉察到宁竹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自然:
“更巧的是,上个月,我在黑市里淘到了一瓶号称是宁家化灵散的药剂,”洛长河想到那夜便有了几分愤怒,“然而到手不是正品不说,还导致我虚弱了半个月,害我在捕猎时被幽冥蟒偷袭毒倒。”
然后制作了这瓶化灵散的宁竹救下了他。
而带宁竹来的人正是出售了这瓶化灵散的宁辞。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巧合之事?!
“你给我的这瓶,和我买到的,完全一样。”洛长河冷笑一声,他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盯着宁竹,企图从他眼里捕捉到心虚躲闪一类的情绪,“我知道宁家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我不知,连你进去了也会被污染成这番模样!”
宁竹没接话,他一步跃下,落到洛长河边侧,动作利索地撸起他的袖子,只见余毒泛起,在皮肉之下撑起一一道道狰狞的血管。
“别动。”
宁竹说着,尚且干净的银针唰唰刺进了他胀起的血管中。
“半个时辰后拔掉,之后修养三日,期间不得运功。”
洛长河没有挣扎,他到底还是信任宁竹的。
“我给的化灵散……是更换药方的版本,还在实验中,但确实有化灵之效。”做完这些,宁竹才解释道,“洛大哥,你从黑市里淘到的那瓶,我不知道那人从何得来,但我给你的,确实是宁家出品,只是还在完善。”
“我能知道有副作用、提供给你另一瓶补元剂就是证明。”
洛长河沉默片刻,还是信了宁竹的说辞。
毕竟他们太相熟,而有些事,双方都相当清楚。
早在几年前,洛长河便突破了源星进入玄水之阶,在宁家周边的佣兵队里,也已然称得上一支强队。只是可惜,他的灵属太过驳杂,混乱的灵属将他推上玄水阶已然是三灵属的极限,自突破玄水之后,洛长河的修炼逐渐吃力,数年过去,再无精进。
洛长河不止一次想,如果自己是单灵属,不——哪怕是双灵属,或许此刻的自己也已经结丹进入了灵境之界。
因此他的急于求成,因为他不惜手段代价想剔除自己驳杂的灵属,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所以,这两次用药,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这确实怪不得任何人。
他叹一口气:“抱歉,今夜是我冲动。”
宁竹看着他的脸,心下泛起一丝微妙的同情。洛长河苦于三灵属太过驳杂再无法精进,宁竹当年又何尝不是碍于灵脉破坏了他的灵源无法修进。
他拍了拍洛长河的肩,他们之间的事就算过去了,但是——
“但是,你得跟宁辞道歉。”
被真实伤害的人是宁辞,宁竹没有任何理由替她接受洛长河的道歉,也只有宁辞有资格决定原不原谅洛长河的所作所为。
“这是自然。”洛长河也明白这个道理。
宁竹心下叹了口气,事情也算告一段落,接下来……该想想怎么不惊动巡逻队把自己弄回去宁家了。
他身旁,洛长河显然接收到了他的信号,男人顿了顿,眼睛眨巴眨巴,露出一丝微妙地讨好:“所以你不会告诉齐渺了吧?”
“哦,”宁竹回过神来,无语地应了一声,“我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