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行者 第9章 第八章 開國紀念幣(壹)

晨曦徐徐拉开帷幕，清晨第一缕阳光直射房间，如同一束亮闪闪的金线，照亮了狭小单调的卧房。

宋利之睁开眼，无师自通地对着窗外发呆——几只麻雀停在窗柩上，互相啄来啄去，她推开窗，麻雀便四散而逃。

天刚朦朦亮，残月像一块失去了光泽的鹅卵石，抛在天边；万里无云，阵阵的薄雾在空中飘散，好一幅羽化成仙的青景。

啊！多么美丽的农村清晨啊！又是崭新的一天！

——人活着，就得有点盼头，偶尔骗骗自己也是可以的。

宋利之打开卧室门——她爹日常早出晚归，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所以照旧不在，她娘正坐在餐桌上吃饭，见她，“侬今朝爬起好早哦？”

她嘿嘿一笑，“平常起惯了，还有点睏伐着了，今朝天气真好！”

说完，鼻尖嗅到一股似有若无的……寺庙的味道？

宋利之侧头，顿时卧槽出声——原本摆放杂物的开放式壁柜里，供着一尊佛像。

佛手旁摆着一只长形黄铜铃铛，光照不进来，阴沉沉的，唯一透亮的是徐徐燃烧的香火、吃食——跟餐桌上的早饭如出一辙。

宋利之：“………………”

她有点不适。

好吧，虽然符合年代特性，但她有点不适。宋利之强忍着那点不适起身，熟门熟路地去厨房烧热水洗漱，“……娘，侬今朝能带我去阿拉家裁缝店吗？”

“侬去埃面（那里）做撒？么有你额事，老老实实了了窝里（在家里）温书……”

“哎呀，就是，娘，我想跟你学点简单的刺绣之类的。昨天班里的同学丢了钱，先生发的书包都一样，不知道哪个是哪个的，我就想着，帮他们把名字缝在书包上……”

“伊拉么爹么娘啊？个勿是侬该操心额事！”桂兰眉毛一竖，“侬也勿瞧瞧侬那又脏又乱额房间，猪窝都比侬房间干净！”

“主要是……”

宋利之坐下，感觉背后阴森森的，看了眼佛像，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挪她娘身边，桂兰见状道，“个是我前几日花大价钱请来的……侬害怕？”

是吧！她就说，之前没在家里见过啊！

宋利之腹诽的时候，桂兰又问了一遍，“侬是不是害怕？”

“也不是，害怕吧，就是不喜欢。而且娘，你看，”她试图讲道理，“晚上我们睡觉的时候，都要把蜡烛吹了，对不对？这香一直燃着，有很大的火灾安全隐患啊，对不对！而且还不好闻……”

“勿要管。我闻着安心。”

桂兰就像故意跟她唱反调似的，放下碗筷，起了身，又点燃一支香，插到香炉里，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南无补补地理切利多利大多也多也……”

宋利之：“……………………”

桂兰娘背对着她，看不见脸，身形毫无熟悉感，所以……

见到古俑虔诚拜佛的一幕，不仅她的三观，她的san值也狂掉啊！

她真的很疑惑，封建迷信的那些东西，他们自己看着不害怕吗？

册那！这晚上，这凄清的月光，一照进来，起夜不得吓死！宋利之收了个哆嗦，也收回视线，埋头吃饭——食物都阴森森的了。

“我去铺子了，中浪相（中午）侬自己切。把门拴好，勿要出去乱跑。”

“哦，好，妈妈再见！”

桂兰一走，宋利之立马把勺子扔了，半弓下身，对着地上干呕了几下。

来民国这一周，什么都适应的挺好的，就是她娘这厨艺水平实在不敢恭维，就像泡菜国的宫廷御宴，看似满满一桌，其实全是泡菜，毫无食欲且入口即吐。

难不成民国人都这么吃的？而且她想把饭倒了都没地方倒，就这么破大点院子，桂兰铁定得发现。

所以桂兰娘啊，她现在有钱了都不愿意出去吃，这得是多深的女儿爱啊！

宋利之直起身，自然而然又对上了那个佛像……决定克服恐惧的最好方法，就是面对恐惧。

于是她搬了把凳子，跟佛像面对面，从头到脚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最后直接上了手，一发现这佛像其实不大，约三四十厘米吧，只是她太小了，大佛像跟小佛像的视觉冲击还是不一样的——所以她其实有巨物恐惧症？

二发现这佛像质量很差，属于粗制滥造的工艺品，摸一摸还掉漆掉颜料。

宋利之把凳子回归原位，看着餐桌上的东西，想着她爹娘一时半会回不来，也懒得收拾了，打算睡个回笼觉，补充点力气——她现在扛饿的方法就是睡觉，饿了就睡，心情烦了、身体不舒服了也睡，有什么是睡一觉解决不了的，那就睡两觉。

然后去街上逛一逛，买台历、地图、手表那些的，顺便采购点能吃且放得住的东西回来，不然照这样下去，她铁定营养不良，迟早有一天会被饿死。古人杀头前还要吃顿饱饭呢，何况人一饿真的干啥都提不起劲。

一个人在家，宋利之开着卧室门，把自己裹得严实，任由乱糟糟的风刮进来。

半梦半醒间，忽然响起“咚啪咚啪”声——圆门环撞击门板的声音，然后变成了极轻的“咚咚咚”声——这人应该换手敲了。

敲门声响过一阵，就彻底安静下来，又过去好一段时间，宋利之才醒。

有人敲她家门啊？谁啊？佛像复活了？她娘忘拿东西了？

宋利之下床，路过存在感极强的佛像，又扫了眼，才去前院，取出竖形门栓的木条，拉开大门——

“小蝶？！”

胡小蝶一身粗布中袖半裤，斜挎着书包，正准备走，回了头，“……宋同学！”

“我去，你怎么找见我家的！？”

天老爷见，她给她描述的方位是，出了学校左拐，一直走，第一个岔路口看到歌舞厅往前走，穿过巷子右拐，再左拐，再直走一段路，能看到有条长街，然后再……反正b来b去的，就只有她家门牌号是个有效信息，让她再重复一遍她都说不出来一样的。

“我去了学校，沿着你说的路走。也记着你说的，找不见路，便问穿着西式衣服的老爷太太，便找到了你家。”她打开书包，微微笑道，“我来为你送报纸。”

宋利之接过，“谢谢……你……几点出的门？”

胡小蝶掰起指头，眼珠向上抬，“约莫是……上午四五时。我出门时，天还未亮。”

“……”宋利之忙拉过她，视线自然同病相怜的滑过她磨损明显的布鞋，“快进来！你家在哪儿？离我家远不远？你下次坐个黄包车，问路也是一样的……你吃早饭了没？”

胡小蝶几度想要开口，均无果，只笑呵呵道，“你问我许多问题，我都不知道该回答哪个了。”

“最后一个，吃了没？”

胡小蝶摇摇头，看到那满桌丰盛菜肴时，不自觉咽了下口水，但她还是说，“谢谢你，不必了……”

“坐下吃，反正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宋利之不容得她拒绝，一把将胡小蝶按到凳子上，“我已经吃饱了，你不吃，这些我全都要倒了，不能浪费粮食啊对不对，何况我们是朋友，同学、同窗，没什么嗟来之食的说法……”

“好！不能浪费粮食。”

两个小女孩就这么在餐桌上聊起天，从天到地，无所不谈，任由时间流逝。

眼见胡小蝶吃完且吃饱了，宋利之做了个招呼的动作，贼眉鼠眼道，“跟我来。”

胡小蝶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上她。二人贼兮兮地蹲在厨房，宋利之自封司令员，让胡小蝶当哨兵，然后她就在厨房的柜子里掏啊掏，终于掏出来一颗又大又圆的荔枝。

“荔枝？！”

“欸！在呢！”宋利之哈哈笑了起来，“快尝尝！很甜的！”

“谢谢你！宋同……利之！”胡小蝶已经想吃到咽口水了，她抹了两下衣服，才伸手，拿到鼻尖嗅了嗅，“我带回去给我家里人尝尝！”

宋利之又把胳膊伸进柜子里，一颗接一颗的拿了六个，第七个怎么都摸不到，她几乎是把身子探进了柜，在胡小蝶一脸期待的眼神中，苦恼地冲她摇了摇头。

胡小蝶也摇摇头，笑着摇的，下一刻，宋利之就摊开了握拳的手，一颗饱满的荔枝在手心。

胡小蝶差点尖叫出声，双手捂住了嘴，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民国小姑娘就是好单纯好好骗啊。宋利之笑得很得意，她觉得自己太会了，她要是个男的绝对风靡上海滩。

天知道现在荔枝不当季，她尝得都快上火了才挑着买了这点。

一个挨着一个的荔枝整齐地溜进包里，胡小蝶又从她的布包中拿出钱袋，敞开，把钱都倒在地上，只有一个实心硬币和几个空心铜板。

两个小姑娘蹲在散落的钱币面前，身量比篮筐大不了多少。胡小蝶拿起那枚实心硬币，捏在手中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说，“……不行，利之，我不能把这一块铜元换成散的……这些钱，算我先欠你的。”

“不要紧。我没怎么见过，呃，铜元。” 宋利之试探着，“可以给我摸摸吗？”

“当然可以！”

她道谢接过。

——这次看清了，根本不是什么氧化，就是黄铜做出来的铜元，自然按黄铜色来。宋利之第一次见铜元，所以……

这他妈是哪个年代的货币？？？

内心骂娘还没结束，她翻到背面，当场“我草”了一声，胡小蝶被吓到，“怎、怎么了？”

“……”

铜元背后正正印着“開國紀念幣”四个大字。

宋利之找补道，“没、没，就是第一次见，有点激动了，哈哈……”

“我家里也仅有这一枚呢，所以不能换成散钱。如果要花，最好一整块花掉。”

纯纯寻求个心里安慰。宋利之注意力全在铜元上，没话找话，“看来你妈妈很信任你哦？”

“嗯，大哥二哥不常归家，家中是我照顾弟妹。她说我第一次去同学家，需提些礼品，不能两手空空，失了礼数。我先前……抱歉宋同学，我本想着、想着不进你家门，送了报纸便走。未料想到你开了门，不仅请我进来白吃饭，还送我荔枝……”胡小蝶的声音越来越小，“若是你爹娘在，定觉得我很没有礼貌……”

“我爹娘在，肯定要给你做一大桌好吃的！还要骂我让同学吃我家剩饭，好没礼貌！”宋利之笑着去拉她的手，见对方还是蹙着眉，索性伸出手，“来，阿拉之间不整那些虚的！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宋利之，今朝要和胡小蝶，做一辈子的好朋友。胡同学，答不答应？”

“……”胡小蝶顿了顿，伸出小手，弯起眼睛，“……答应。”

“好，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再盖章！”

于是她就这样把单纯善良的民国小姑娘拐上了床——两个十二三岁的瘦条条躺一张单人床都绰绰有余。

她们枕着一个枕头，并肩躺在床上，谈学校、谈同学（如钱生事件）、谈先生……宋利之将自己就是翻墙生的事情，如实告知了胡小蝶，又说齐敬叫她去办公室、当着所有老师面训斥她，丢死人了，但她能言善道，把齐敬说得哑口无言，半天都憋不出来一句话……胡小蝶听得极度慌张，仿佛她是不尊敬师长、离经叛道的一大魔头……

然后宋利之就这么睡着了。

她的手还半拉着胡小蝶的胳膊。胡小蝶也一样，吃饱喝足，困意越来越浓。

二人睡了个无人打扰的午觉，醒后，宋利之给了胡小蝶一摞铜钱，“去坐黄包车。”她按着医院看病的汇率，“五角钱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五角……”

胡小蝶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用、真的不用……”

“你就收下，怪我没跟你说清我家地址，现在知道了，下次就不用多走这么多路。而且这点钱，对我来说就是九牛一毛，你要是不想坐车，就拿着这点钱买双新鞋……”

宋利之说着说着又搬出老套路，佯装生气道，“胡小蝶，我们刚盖过章的，还是不是一辈子的好朋友了？”

祝大家五一劳动节快乐！:P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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