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2月,隆裕太后代溥仪颁布《退位诏书》,宣告清朝统治终结。
初春的寒意尚未完全退去,何府庭院里的老梅却已开得轰轰烈烈,点点胭红缀满枝头,宣告着冬去春来的讯息。
清帝退位、民国肇始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彻底改换了天地。
京城风云变幻,静贞牵挂京中稚子,已于数日前在仆从护卫下启程返京。赵明诚则因彻底投身北洋新政权,在沽州负责对接何家粮秣供应,运河通航等具体事务,以及与新政府地方官员的周旋,忙得脚不沾地,无法同行。
抱朴居内,暖炉熏着淡淡的梅香。
春桃轻手轻脚走进来,脸上带着几分兴奋,怀里抱着一个包装考究的锦盒。“小姐!”春桃的声音透着雀跃,“门房刚送来的,说是陆团长派人送来的谢礼!”
何静舒从书卷中抬起头,清泠目光落在春桃怀中的锦盒上,眼神平静。
春桃将锦盒放在书案一角,“送给老爷的谢礼许伯已验过,是尊上好的玉窑花瓶,这是单给您的。”她解开了锦盒上系着的同色丝带,轻轻掀开了盒盖。
锦盒内,最上面是一张素白无纹的笺纸,上面只有一行字:“敬赠何二小姐清赏,陆胜。”落款简洁,再无其他赘言。
笺纸之下,是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书匣。
春桃“咦”了一声,眼中好奇更甚,她小心捧起那紫檀书匣,分量不轻。轻轻打开匣盖上的黄铜小扣,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套线装书,书页微微泛黄,显然是有些年头了,书封上,是清雅隽秀的四个楷体字:《陶庵梦忆》张宗子著。
“呀!是书!”春桃轻呼出声,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小姐!陆团长······陆团长他怎么知道您最喜欢这些古书旧籍?还······还是张宗子的《陶庵梦忆》!”她记得清楚,小姐书架上就有一套,闲暇时常常翻阅,说这张岱的文章,冲淡隽永,于琐碎处见真性情。
何静舒拿起最上面一本,轻轻翻开,墨香与淡淡的陈年纸香混合着紫檀木的幽香扑面而来。
书页干净整洁,显然被保管得极好。更难得的是,书中某些页面的天头地脚处,竟有用极细的朱砂笔做的蝇头小楷批注,字迹清逸,内容或点明文意,或抒发己见,见解不俗,显是前代爱书人所留。
“小姐您看!”春桃指着那些朱批,“还有前人的批注呢!这可比新书珍贵多了!陆团长真是······真是好用心啊!”她感叹,这礼物,既不浮夸贵重得让人有负担,又处处透着心思——知道小姐爱书,爱的还是张岱这样性灵派的文章,还特意寻了带有前人精妙批注的版本。
这份用心,远比送什么珠宝首饰更显诚意。
何静舒确实喜欢张岱。喜欢他笔下那个早已逝去的,精致繁华又带着末世颓唐的晚明世界,喜欢他“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的率真。
这套带有精妙朱批的旧版,更是可遇不可求的文房清玩。
不过······陆胜他是如何知晓的?
何静舒将书放回书匣,声音平静:“不过是份寻常节礼罢了。陆团长是知礼之人,年前来访,府上略尽地主之谊,他回赠谢礼,也是情理之中,不可妄加揣测,更不可在外胡言乱语。”
春桃看看小姐,又看看书匣,垂首应道:“是,小姐,春桃知道了。”
这份‘寻常节礼’的份量,何静舒不会不知。
那张措辞极简,只落陆胜敬赠的素笺,更是将姿态放得极低,却又在彰显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是在表达谢意,更是不动声色的宣告:他注意到了她,并且,记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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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胜这个人,虽出身行伍,但心思活络,会审时度势,早年清廷招安,过了几年太平日子,之后发现清廷大厦将倾,果断带着自己的兄弟兵投靠了袁世凯,成为了如今的北洋系团长。
何静舒的美貌,气度,智慧,对他这种见惯风月难觅真品的军人而言,是致命的吸引,或许可以用一见钟情来描述,当然,喜欢是真,强烈的征服欲也是真。
心动既生,行动便至。
驻留沽州协理军务期间,陆胜没少找赵明诚“商议公事”,酒过三巡,话题总不经意间绕向何府二小姐的喜好,赵明诚何等机敏?几番下来便了然于心,乐得顺水推舟,将静舒爱读古籍“无意”透露。
故而,那份投其所好的礼物,便有了出处。
后来有一场小危机,陆胜得知何家运粮队困于途中,当即点了一队精兵驰援护送,事后只轻描淡写递来一句话:“举手之劳,望二小姐勿怪陆某多事。”
军人表达关切的方式,直接而务实,心意,却已昭然。
沾州的春日,暖风熏人,何府庭院里的玉兰初绽,洁白花瓣映着新绿,一派生机。正厅内,敞开的雕花长窗将庭院春色与和煦阳光一并引入。
陆胜独自一人坐在客位的红木太师椅上,身姿挺直,肩膀将军装撑得棱角分明,透着力量感,但这份力量感在寂静的正厅里,却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他是应何老先生之邀,单独来拜会的。
谈完正事,何老先生被管家请去处理一件急务,临走前温和吩咐:“小女静舒也是新派人物,学问是极好的,你们年轻人或可聊聊。”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陆胜的心湖,搅乱了平静。偌大的厅堂剩下他一人,那份在千军万马前都未曾动摇的镇定,竟被这空寂的等待一点点蚕食。
他端起那杯半凉的茶,指腹摩挲着光滑的瓷壁,试图掩饰内心的某种焦灼,想起之前与赵明诚在酒馆小酌,他没藏着掖着,直接表明了自己的心意,可赵明诚那似笑非笑的话语里,除了意料之中的猜想,更多的是劝说。
“静舒的性子,你也看到了,像高山上的雪莲,清冷得很。主意极正,心气极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她那儿,未必行得通。”赵明诚的话语带着过来人的感慨:“没人能决定她的意愿。你要真有那个心思······怕是要下狠功夫了,老弟。这条路,可不好走。”
可当时陆胜怎么回答的呢?
他看着赵明诚,眼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在战场上才会出现的狠劲和执着。
“再难打的城池,也有攻破的法子。”
他今年二十三,见过的女子众多,可唯独只有何静舒,唯独只有她,让他那日离了何府之后,仍念念不忘。
初见时的惊艳与悸动,早已在心底扎根。
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若能得到何家的助力,假以时日,他便会是何府最有力的依靠。
何老的想法,不正是这样吗。
陆胜心知肚明。自己这段时间在沽州协理军务,其用心,其手段,何尝不是一份精心递上的“投名状”?他竭力展现的,远不止一个骁勇善战的团长形象。
与赵明诚对接,确保粮道畅通无阻;与新政府地方官员斡旋,为何家产业撑起保护伞;甚至率精兵驰援何家粮队……桩桩件件,既是为公,更是为私——他要让那位深不可测的何老看到,他陆胜,绝非头脑简单的兵鲁子,而是有格局、有能力,有担当,足以为何家未来铺路架桥的可靠盟友!
正想着,突然,那扇雕花木门被推开一道缝隙,陆胜本能地循声望去。
一个身影亭亭玉立,是何静舒。
她逆着门外的春光,穿着一身柳芽色春衫,月白湘裙,半挽的青丝间那支白玉莲簪流苏轻晃。
春日的光线勾勒着她无瑕的侧颜,那双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清澈,此刻正望了过来。
就在陆胜的视线与她沉静的双眼相接的瞬间,一种悸动毫无预兆撞上他的心头,几乎是本能反应,他下意识带着一种被注视的局促,立刻从椅上站了起来。
起身的动作有些急,握在手中的茶杯跟着晃荡了一下!微凉的茶汤失去平衡,倏而泼溅出来……猝不及防洒在他握着杯子的手背和手腕上。
陆胜眉头微蹙,茶水泼在了他灰绿色军装的袖口,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湿痕。
他僵了一下,抬眼看向门口已走近几步的何静舒。
四目相对。
英俊刚毅的脸上掠过一丝窘迫,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笑容,试图缓解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何小姐······”他声音有点干,那笑容在他脸上停留着,带着点少年气的无措,与他平日里在军营中冷静自持、甚至带着狠厉的形象判若两人。
何静舒的目光在他洇湿的袖口上极快地掠过,微微颔首,声音清泠:“陆团长。”
他周身萦绕着一股混合着硝烟气息、蓬勃而野性的生命力,与何府书香门第的沉静氛围格格不入,却又强烈冲击着人的感官。
到底还是陆胜打破了之间的寂静,他放下茶杯,恢复冷静:“令尊说府上后花园景色颇盛,不知······可否打扰何小姐,带陆某一观?”
————
春日午后,何府花园里姹紫嫣红,玉兰亭亭,嫩柳拂过水面,漾开圈圈涟漪。
何静舒步履从容,行走在花木掩映的小径上,月白色裙裾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落后她半步的陆胜,身姿挺拔,却莫名给人一种小心翼翼的错觉,仿佛生怕自己会惊扰了这园中的静谧,或是身边这位清冷的佳人。
刚才在正厅的失态还让他耳根微热。
他当时只看到她逆着光走进来,身影清丽,如同古画中的仕女,心口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手脚都不听使唤了。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靴底踏在碎石上的轻微声响。
“何小姐······方才在厅上,失礼了。”陆胜指的是那杯溅湿袖口的茶。
何静舒脚步未停,只微微侧目,淡淡道:“陆团长不必介怀。”
陆胜看着前方那道清瘦的背影,一种强烈的倾诉欲涌了上来。或许,真诚是唯一的钥匙?他不知道什么风花雪月能打动她,也不知道那些官场应酬的虚与委蛇是否会引起她的反感。
他能给的,只有自己最真实的、甚至称得上不堪的过往。
“何小姐”陆胜开口,声音沉缓,“我······我其实不是什么天生的将才,也不是什么世家子弟。我······出身寒微。”
何静舒的脚步似乎慢了一拍,但没有回头。
陆胜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又像是在对自己的人生做一次梳理和交代。
“老家在豫西,原本家里也算殷实。有年大灾,遭了匪······家业也散了。我那时十五岁,走投无路······被一伙山匪裹挟着,也落了草。”他语气微微发抖,手握紧又松开。
“在山上······见过血,也差点丢了命。后来朝廷招安,我就跟着下了山。再后来······打仗,拼命······从大头兵做起,一刀一枪挣军功······直到遇到马司令,承蒙他看重,才一步步走到今天,当了这个团长。”
何静舒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池春水边,望着水中几尾悠游的红鲤。
“我没什么家世倚仗,也没读过多少圣贤书,能走到今天,是命算硬。”陆胜一口气说了许多,把自己最不堪,最底层的根都翻了出来。
没有粉饰,没有自夸,只有坦诚。
陆胜说完,侧过头,目光带着一丝紧张和探询,落在何静舒的侧脸上,阳光勾勒出她的下颌线,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看不清眼中的情绪。
他等待着她可能的鄙夷,惊惧,或者至少是疏离。
毕竟,一个落草为寇的出身,一个满手血腥的武夫,与这清贵世家,书香门第的何二小姐,实在是云泥之别。
何静舒转过身,正对着陆胜,那双眸子,映着他的身影——高大,局促,眼神里带着紧张和等待审判的忐忑。
她看了他几秒,目光平静,没有鄙夷,没有惊惧,也没有疏离。然后,她的唇角,极轻微向上弯了一下:“陆团长,你倒是坦诚。”
声音依旧清泠,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感。
简单的几个字,像一阵暖风,吹散了陆胜心头的阴霾和不安。
这些过往,何静舒不说全都知晓,但总会得知那么一两点,如今他自己袒露,倒谋得了几分真诚。
“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陆胜站在她身后半步。
“对着何小姐,那些场面话,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像记流水账一样,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都倒出来。”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真诚,“免得日后小姐从别处听来些风言风语,更添不快。”
那份因坦诚而生的轻松感被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取代——是愧疚。
陆胜深吸了一口空气,再次开口:“还有一事······我未曾提及。”他目光落在脚下被踩碎的叶片上,不敢看何静舒,“当年被招安后,我曾回过一趟老家,父母尚在,他们为我做主,娶了一位远房表姐。”
这是他过往中更为私密,也自觉更“不堪”的一部分。
尤其是在面对眼前这位冰清玉洁、家世清贵的何二小姐时,这份过往更像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种难以洗刷的“污点”。
“她是个好人,温顺本分,我们······有一个儿子。”陆胜的声音干涩,“只是······她福薄,孩子刚满周岁,她就染病去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痛楚和无力,“留下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叫兆兴,如今……四岁了。”
陆胜终于抬起头,看向何静舒的目光复杂,里面有痛惜亡妻的黯然,有对幼子的牵挂,但更多的是一种愧疚感。
“何小姐”他喉结滚动,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并非白璧无瑕之人。身负过往,家累子嗣,今日向你坦诚这些,并非存了什么非分之想,只是······”
陆胜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充满了自嘲与清醒,“只是觉得,面对你这样的人,任何的隐瞒,都是亵渎,我自知······与小姐云泥之别。”
这番话出口,陆胜心中反而有种奇异的轻松感,像卸下了千斤重担,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自惭形秽。
这位在战场上能运筹帷幄,侃侃而谈的年轻团长,此刻面对心仪的女子,却词穷得像个初涉世事的少年。
他深知身份云泥之别,富家千金与草莽出身的军旅新贵,中间隔着万丈深渊。
这份自知,让他处处都低下了头,收敛了所有的锋芒与野性,只剩下小心翼翼的笨拙和深埋心底的敬畏。
他有些怵她。
怵她的清冷高华,怵她的冰雪聪明,更怵自己这沾满泥泞的过往和拖累,在她面前显得如此粗鄙不堪。他能清晰感受到,何静舒对他,并无半分超出待客之礼的意思。
她只是遵从父命,带他走走这花园。
陆胜看着眼前亭亭玉立如同空谷幽兰般的何静舒,那份源自灵魂深处的敬畏感再次攫住了他。她是沽州何府的二小姐,前清巡抚的掌珠,家学渊源,才貌双绝,是真正的金枝玉叶。
而他呢?一个落草为寇的亡命徒,一个满手血腥的武夫,一个丧妻有子的鳏夫。
无论哪一点,都与她格格不入,如同泥沼仰望明月。
何静舒静静听着,脸上没什么波澜,她微微侧过头,目光似乎越过园中的假山石,投向更远的地方。
陆胜这份毫无保留的坦诚,确实出乎她的意料,尤其是关于亡妻与幼子的事,他本可以不说,或者轻描淡写。
但他选择了最沉重,也最可能让他失去希望的方式,她能感受到陆胜话语中那份愧疚,那份在她面前的自卑与敬畏。
“陆团长言重了。”何静舒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过往经历,人之常情,令郎年幼失恃,亦是不幸。团长坦诚相告,足见品性。”
她的评价客观而疏离,带着大家闺秀应有的礼貌与分寸感,没有鄙夷,没有同情,也没有亲近。
这份礼貌的疏离,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陆胜心中刚刚因她一句“坦诚”而燃起的微弱希望之火。
他明白了。
她对他,真的没有一丝一毫超出“客人”范畴的意思。
她的有礼有节,是刻在骨子里的教养,是对任何登门之客的尊重,绝非对他陆胜个人的青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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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