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太太这话匣子一打开,便有些收不住,脸上带着对丈夫的担忧和分享消息的急切,声音不由得拔高了些:“那地方如今正闹匪患,乱得很呢!我家那位前几天刚从前线传了书信回来,信里头说,那伙土匪凶悍得很,仗着地形熟悉,负隅顽抗,那地方·····难打得很!几度负伤,真是担心死我了!”
她自顾自说着,完全没留意到周围几位太太微微变化的脸色,以及试图用眼神制止她的暗示。她一心只想着分享丈夫信中的“英勇事迹”,或许还存着几分在陆夫人面前奉承其夫君的心思,话赶话地就脱口而出:“哦,对了!信里还特意提了一句,说陆师长真是英雄!”她脸上满是钦佩,“身先士卒,听说都负了重伤,肩膀上挨了枪子儿,血流了不少,可就这样,还亲自带着人去追剿残匪呢!这等胆识,这等为国为民的赤诚,真是令人敬佩!咱们上海有陆师长这样的英雄守护,真是天大的福气!”
这话如同一个惊雷,骤然在温馨的客厅里炸响!
“身先士卒”、“负了重伤”、“挨了枪子儿”、“血流了不少”——这几个词,像冰冷的钉子,一字一句,砸进何静舒的耳中,也砸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坎上。
空气仿佛凝滞了。
方才还笑语晏晏的客厅,此刻静得能听见窗外微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
几位太太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主位上的何静舒。
何静舒端着那只青花瓷杯的手,顿了一下,一股莫名地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让她指尖微微发凉。
她不是完全没有陆胜的消息。他偶尔会让人捎回平安信,信中多是报喜不报忧,只道一切顺利,让她勿念。许是为了不让她担心,他从未在信中提到过任何受伤的字眼。
她一直以为,他虽在险地,但以他的能力和第七师的精锐,纵有波折,也定能化险为夷。
何静舒感到心脏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一股眩晕感袭来,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一个将近临盆的妇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得知远在战场的丈夫身负重伤、生死未卜的消息,这让她如何能冷静?这种事情,落在任何一个妻子身上,谁又能安然自得,当作无事发生?
那位失言的刘太太,此刻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闯下了大祸,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补救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惶恐。
“哎呀!王太太!你这说的是什么胡话!” 年纪最长的李太太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出声,试图强行扭转这窒息的气氛,她脸上堆起夸张的、带着责备的笑容,“前线打仗,消息真真假假,传来传去早就变了味儿!风言风语的,哪能当真?陆师长吉人天相,用兵如神,定是平安无事的!说不定啊,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了!”
“是极是极!” 陈太太也连忙附和,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定是下面的人传话传错了!陆师长何等人物,必能逢凶化吉的!”
“对对对,肯定是误传!”
“陆夫人,您千万别往心里去,保重身子要紧啊!”
几位太太七嘴八舌地劝慰着,只是她们的话语,在此刻听来,是如此苍白无力。
然而,何静舒终究是何静舒。是沽州何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儿,是这陆公馆的女主人。
她没有失态,没有追问,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惶。这份异乎寻常的镇定,反而让在场的几位太太更加惴惴不安,同时也暗自佩服这位陆夫人的定力。
“诸位·····费心了。”
“我·····有些乏了,想歇一歇。今日多谢各位过来陪我说话解闷。”
这便是送客的意思了。
几位太太如蒙大赦,连忙起身,说着“夫人好生休息”、“千万保重身体”之类的话,几乎是逃也似的,在小丫鬟的引领下,匆匆离开了这间客厅。
当最后一位客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花厅内重新恢复寂静时,何静舒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
她向后靠进柔软的榻背,胸口剧烈起伏着,试图大口呼吸,却觉得空气稀薄得让人窒息。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那只一直紧攥着衣料的手,抚上闷痛的心口。
“小姐!小姐您怎么了?您别吓老奴!” 周妈一见她这情形,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扑过来,一迭声地急唤。
何静舒想说“我没事”,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得小腹也隐隐传来一阵紧绷感,更是心慌意乱。
周妈看着她冷汗涔涔、喘息困难的样子,又急又怕,也顾不得许多了,扭头对同样吓呆了的春桃厉声吩咐:“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史密斯医生!快!就说夫人动了胎气,让他立刻过来!”
春桃如梦初醒,连声应着,提着裙子飞奔而出。
周妈一边用手为何静舒顺着胸口,一边迭声安慰:“小姐,您定定神,定定神!姑爷他福大命大,定然不会有事的!您现在最要紧的是顾着自个儿的身子,顾着肚子里的孩子啊!您可千万不能有事!”
何静舒闭着眼,靠在周妈怀里,感受着老仆温暖而惊慌的怀抱,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安抚,心中那片惊惧与无助,才仿佛找到了一个细微的宣泄口。她紧紧抓住周妈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那粗糙的布料里。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晚樱花瓣依旧无声飘落,然而这陆公馆的午后,已因那几句无心的话语,彻底蒙上了一层忧惧的阴影。
远在祁山的枪炮声,似乎穿透了千山万水,在这一刻,重重地击在了这位即将临盆的母亲心上。
————
祁山-
马蹄踏过青石板路,溅起零星的积水与尚未被人潮踩碎的花瓣。
陆胜紧抿着唇,目光扫视着沿途可能藏匿敌人的角落。
那几名残匪显然都是练家子,身手矫健,且对祁山错综复杂的地形了如指掌。他们并不恋战,一击之后便借着屋舍巷弄的掩护,向城外遁去。
陆胜带着亲兵紧追不舍,一路追出镇外,闯入了一片林木渐次茂密的山地区域。崎岖的山路限制了马速,加之失血带来的阵阵眩晕,让他追击的态势愈发艰难。
终于,在一处相对开阔的林间空地,陆胜与三名落在最后的残匪短兵相接。
“砰!砰!” 几声急促的点射,弹匣已然告罄。
陆胜将打空的手枪插回枪套,翻身下马,动作因左肩的剧痛而略显滞涩,但那双眼眸却燃着更加炽烈的战意。
“束手就擒,可留全尸!” 他低喝一声,声音带着沙哑。
那三名匪徒互相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亡命之徒的凶光,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呈品字形向他包抄过来。他们看出陆胜肩部带伤,行动不便,意图以此为突破口。
赤手空拳,比的就是纯粹的身手与狠劲!
陆胜深吸一口气,将左肩的剧痛强行压下,身形微沉,摆出了近身格斗的架势。他身手本就不差,多年军旅生涯更是在实战中练出了一套招招致命的打法。
一名匪徒率先发难,拳风狠辣,直取他受伤的左肩!陆胜眼神一冷,侧身避过的同时,右手擒住对方手腕,顺势一拧一送,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匪徒惨叫着捂着手臂倒地。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名匪徒的鞭腿已横扫至他腰侧!陆胜来不及完全闪避,只得用右臂硬格一记,沉闷的撞击声让他手臂发麻,脚下踉跄半步。他借着这股力道,身体猛然前冲,一记凶猛的肘击狠狠撞在第二名匪徒的胸口!
“呃!” 那匪徒闷哼一声,口鼻溢血,萎顿在地。
然而,一抵三终究太过吃力,尤其是带着伤。就在他解决两人的瞬间,最后那名一直游斗在侧、身形最为矮壮灵活的匪徒,瞅准他旧力刚去、新力未生的空档,猛然向他扑过来,手中赫然多了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他肋下!
陆胜瞳孔骤缩,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能凭借本能猛地拧腰,匕首擦着他腰侧的军装划过,带起一溜血珠和布帛撕裂的声响。火辣辣的疼痛再次传来,但他也抓住了这机会,左手不顾肩伤剧痛,死死抓住了对方持刀的手腕,右手则一记沉重的掌根猛击,精准砸在对方下颌!
那匪徒双眼一翻,哼都没哼一声,便软软地瘫倒在地。
短短几个呼吸之间,三名悍匪两人被打晕,一人暂时失去了战斗力。陆胜拄着膝盖,剧烈地喘息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左肩的伤口因方才剧烈的搏斗而彻底崩裂,鲜血汩汩涌出,顺着臂膀流淌下来,滴落在身下的草地上,晕开一小片暗红。
他强撑着直起身,目光扫过地上失去意识的两人,随即投向林地的更深处——那里,那个捂着手臂的匪首,正借着同伴用命换来的这片刻间隙,连滚带爬地向密林深处逃窜!
这种隐患,放走一个都不得了!
陆胜眼中厉色一闪,也顾不得处理伤口,咬牙翻身上马。失血和疼痛让他的动作比平时迟钝了许多,缰绳入手一片湿滑黏腻,分不清是汗还是血。
“驾!” 他低喝一声,再次追了上去。
那名逃窜的匪首显然极擅隐匿,在茂密的林木间左穿右插,身形飘忽。陆胜强忍着阵阵袭来的眩晕感,死死盯着前方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策马紧追。
然而,他对这片山地的地形终究不熟,加之伤重影响判断,追着追着,竟不知不觉闯入了一处自己完全陌生的地界。四周的景物变得愈发幽深,林木参天,遮天蔽日,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
更要命的是,前方那个匪首的身影,在一个拐弯后,竟如同凭空蒸发了一般,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野里。
他跟丢了!
陆胜勒住马缰,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在原地焦躁地踏着步子。他环顾四周,满目皆是相似的浓绿与寂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以及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
好在这时,副官带着几名亲兵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
“师座!您没事吧?” 副官看到他半边身子几乎被血染透,脸色大变。
陆胜摆了摆手,声音因虚弱和专注而显得异常低沉:“我好像·····看到那个身影,躲进前面那处宅院里了。”
他抬手指向那个方向。副官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林木掩映间,露出一角白墙黛瓦,气派不凡,显然是一户极有底蕴的人家。
“您受伤太重,卑职带人进去搜查!” 副官急切道。
“不,” 陆胜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腥甜,“你带人在附近仔细搜寻,防止他声东击西,从别处溜走。这宅院·····我亲自进去一探究竟。”
他不能让任何意外发生,必须确保万无一失。
说罢,他不再犹豫,强提着一口气,催马便朝着那处幽静的宅院行去。
越是靠近,越能感受到这处宅院的不同寻常。
白墙高耸,绵延一片。这绝非寻常乡绅富户的宅邸,其规模与规制,隐隐透出显赫与不凡。
透过雕花铁艺的院门缝隙向内望去,可见庭院深深,曲径通幽。
陆胜正要下马上前叩门,身下的战马却不知为何,忽然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长嘶,前蹄猛地人立而起,整个身躯不受控制地疯狂扭动、腾跃!
陆胜左肩剧痛,本就因失血而气力不济,缰绳在湿滑的血手中根本把持不住。
疯马完全不听指令,带着一往无前的癫狂之势,不再遵循路径,直接撞向了宅院外围那道精致的花篱!
“轰嚓——!”
精心修剪的藤蔓与木栅应声而断,碎裂的木屑与纷飞的绿叶四散迸溅。陆胜只觉得天旋地转,耳边是风声、马蹄践踏声、以及自己沉重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
他试图勒紧缰绳,但一切挣扎在疯马的巨力面前都显得徒劳无功。
碎叶与花瓣如雨纷落,沾了他满身。
忽然闯到一处陌生的地方,陆胜心下升起一丝不安。况且,他这匹久经沙场的战马发惊失控,更是少有的事,着实古怪。
只是奇怪的是,这马在撞破那道花篱、闯入这片庭院后,竟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安抚了一般,癫狂的躁动平息了下来,只不安地喷着鼻息,踏着蹄子。
陆胜无暇深思是否那花篱中暗藏了什么致使马匹受惊的异物,当务之急是搜寻那名可能潜入此处的匪徒踪迹。
而且,这毕竟是别人家的私宅,自己纵马破篱,于礼不合,还需赔礼道歉。
他目光扫过被马蹄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花篱,那些精心栽培的藤蔓花卉折断零落,碎木与残花混在泥土中,方才惊马冲撞的路径清晰地印在原本完美无瑕的庭院景致上。
陆胜内心一阵懊悔,能将庭院打理得如此清幽雅致的主人,必定是位风雅之士,自己这番唐突,实在是·····
正当他尴尬万分,不知如何是好之际,那座雅致宅邸的月洞门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位少女的身影,款款走了出来。
她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身姿娉婷,穿着一件妃色的杭绸旗袍,料子柔软贴肤,乌黑的秀发未完全绾起,几缕青丝垂在耳侧,更衬得肌肤胜雪。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鬓边簪着一朵新摘的海棠花,娇艳欲滴的颜色与她唇角的天然嫣红相映生辉,美得清新脱俗,过目不忘。
此刻,她怀中抱着一把半旧的琵琶,纤纤玉指还搭在弦上,似乎方才正在抚琴。
她的身后,跟着一个年纪更小、梳着双丫髻的小丫鬟,正怯生生地拽着她的衣角。
少女的目光先是落在被破坏的篱笆和凌乱的花草上,随即,她的视线便越过这片狼藉,直直地落在了陆胜身上——落在了他染满鲜血、狼狈不堪的左肩,以及他因失血和疲惫而略显苍白的面容上。
令陆胜感到意外的是,面对他这样一位浑身是血、还骑着高头大马闯入家中的陌生男子,这位看似娇柔的少女,眼中竟没有流露出丝毫寻常女子应有的惊慌或恐惧。
她就那样静静站着,清澈如秋水的眼眸里,带着一种探究,一丝好奇,以及一种超乎年龄的镇定。
陆胜看着这位仿佛从画中走出的少女,心下不由感叹,她美得就如鬓边那朵海棠,娇艳而灵动,与这被破坏的庭院形成一种对比。
他不敢怠慢,忍着肩头一阵阵袭来的剧痛,立刻翻身下马。
动作间牵动伤口,让他蹙了下眉,但他依旧强撑着挺直了脊梁,向前两步,在距离少女数步之遥处停下,抱拳行礼,姿态恭敬不失气度。
“惊扰小姐,陆某万分抱歉!”他的声音因伤痛和失血而略带沙哑,“在下陆胜,北洋陆军第七师师长,奉命在此剿匪。方才追击一漏网匪首至此,坐骑突然受惊,不慎闯入贵府宝地,毁坏花篱庭院,实非本意。待公务了结,陆某定当加倍赔偿,重修庭院。惊扰之处,还望小姐海涵。”
他言辞恳切,态度诚恳,既表明了身份和来意——是保境安民的官军,是为追捕危害地方的匪徒而来,绝非歹人;也为自己鲁莽闯入和造成的破坏表达了真挚的歉意。他放缓了语气,生怕自己此刻不雅的形象,会吓到眼前的少女。
陆胜或许并未意识到,此刻的他,在少女眼中构成了怎样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一个身形挺拔、面容英俊的年轻军官,身着笔挺却染血的戎装,眉宇间带着征战沙场的坚毅与疲惫,肩头的伤势更添了几分浴血奋战的英勇。
而他此刻,却如此彬彬有礼、带着些许歉意地站在她面前,解释着这场意外的缘由。
新人物出现,噔噔噔[狗头叼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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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七十章:闯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