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胜最终去了客卧休息。
他怕自己残留的酒气与激动的情绪会扰了静舒的安宁,影响她安胎。
这一夜,他躺在客卧的床上,却是睁着眼睛直到天明,几乎未曾合眼。
喜悦与深沉的后怕在他心中反复交织——喜悦于他们竟然有了孩子,后怕于自己那混账的行径险些酿成大祸。只要一想到可能发生的万一,他便冷汗涔涔。
天刚蒙蒙亮,陆胜便迫不及待唤来了史密斯医生,仔细询问静舒的状况。直到得到医生“夫人与胎儿一切安好,只需静心休养”的明确答复,他那颗心才稍稍落回实处,长长舒了一口气。
他虽早年便已做了父亲,但那时自己尚且年轻,懵懂茫然,与如今的心境全然不同。这一次,是他与倾心所爱之人共同孕育的骨肉,是他期盼已久的真正意义上的血脉延续。这份即将为人父的喜悦,夹杂着对静舒的爱意,感觉是如此的不同,让他无法不倾注全部的心神去重视,去珍惜。
尽管静舒对他,依然是那副清淡如水的模样,甚至比以往更添了几分疏离,陆胜也浑不在意了。
他此刻满心满眼都是她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只要她好好地,孩子好好地,那么之前所有困扰他的,那些关于“爱不爱”的执拗追问,那些因云琅青而生的膈应与醋意,此刻在他眼中,都成了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隐隐期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可以真正融化她心头的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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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花园,露珠尚未散去,空气里带着深秋特有的清冽。
陆胜走进花园时,便看到何静舒独自立于池畔,望着水中几尾悠游的锦鲤出神。
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旗袍,身形在晨光中显得愈发纤细。他不知道她昨夜休息得怎么样,担心深秋早晨的凉气侵染了她,快步上前,将一条柔软温暖的羊绒披风,轻柔地披在了何静舒的肩上。
他从后面自然而然地伸出手臂,揽住她的腰肢,将下颌轻轻抵在她散发着淡雅发香的鬓边,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带着憧憬:“静舒,我们有孩子了。” 语气诚挚,“我最期望的,不过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有你,有孩子·····就是我陆胜的全部。”
这番话,他说得情真意切,是一个男人所能给予的最郑重的承诺。
然而,何静舒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感受着他话语间炽热的情感,心中却无法泛起一丝涟漪。
她本身也无法动容,何家一贯的教导深入骨髓,那便是女子当以家族为重,持身以正,情感不可轻易外露,更不可沉溺于儿女情长。
经过他昨天晚上那么一闹,她倒是彻底清醒了。
她是何家的女儿,是肩负着家族联姻责任的何静舒,是如今需要稳定陆家后宅、辅佐丈夫事业的陆夫人。
她怎么可以,又怎么能够,寄望于那些虚无缥缈、瞬息万变的儿女情长上面?陆胜昨晚执拗追问的“爱不爱”,与记忆中另一个身影曾有的炽烈质问何其相似?
爱?
这是一个何静舒无法解释,也注定不可能去向任何人解释的命题。
她何静舒,从不会,也不能轻易爱上什么。就像父亲曾经教诲过她的:身为家族的掌舵人,若轻易付出感情,便如同将软肋示人,最终只会伤及自身,甚至累及整个家族。
真正的强大,在于冷静的头脑和绝对的理智。
昨夜陆胜的失态,将何静舒从连日来因怀孕而产生的、那些不受控制的敏感情绪中彻底抽离。
她及时地,冷静地,收回了那因身体变化和环境触动而生出的一点点对温情脉脉的幻想和心意。
既然已是夫妻,既然当初决定踏入这段婚姻,做好这陆府的夫人,那么,恪尽本分,维持体面,便是何静舒唯一且必须坚持的准则。
相敬如宾。
这便是她能给予陆胜的,最得体的回应。
也是她能为这段始于利益、如今又掺杂了孩子的婚姻,所划下的最明确的界限。
阳光渐渐明亮起来,驱散了清晨的薄雾,也映照出两人相拥却心思各异的身影。
一个满怀对未来的炽热憧憬,一个已筑起冷静自持的心墙。
这深宅大院里的日子,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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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很快,转眼已是六个月后。
春三月,草长莺飞,陆公馆的花园里一片生机盎然。暖风拂过新绿的柳梢,带来泥土和花草的清新气息。
何静舒的身子已有八个月,十分沉重,行动不便,只能在自家这方精致的园子里散散步。
阳光和煦,照在她圆润的腹部,也照在她沉静的脸上。
这几个月,陆胜待她极好,那份体贴与呵护,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细致入微。
军务再繁忙,他也必定尽量赶回公馆,陪她用一顿安稳的晚餐。若实在分身乏术,便会遣他最信赖的副官回来,仔细向她禀报外间情况,同时附上一张他亲笔写的小笺,上面絮絮叨叨,无外是叮嘱她仔细身子、莫要劳累、记得按时用膳等琐碎言语。
那份牵挂,浓烈而实在。
何静舒的饮食起居,他皆亲自过问,重金延请了沪上有名的妇科圣手和营养师,定期来府中诊脉、调整膳食。
孕中难免有些不适,他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搜罗了各式开胃的方子,夜里她腿脚抽筋,无论他白日多么疲惫,总会立刻醒来,在灯下为她揉捏舒缓。
他还早早备下了无数婴儿用品,从西洋运来的精巧摇篮,到江南老师傅手工缝制的柔软丝绸小衣,林林总总,几乎堆满了一间房。
那份即将为人父的喜悦与期待,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面对陆胜这数月来无微不至的体贴与关怀,何静舒不能说毫无动容,人心都是肉长的,何况他所有的举动都真切地围绕着她和他们共同的孩子。
至少在对待这个即将降临的孩子方面,她是真心希望,他们两个人是朝着同一个方向用力的,是能够同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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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园内-
何静舒裹着一件柔软温暖的羊毛大衣,安静地坐在廊下的软椅上。阳光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连细微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何母就坐在她身旁,目光几乎不曾从女儿身上移开,她这次特意从沽州赶来上海,就是为了照顾女儿生产前最后这段时日,亲眼看着外孙平安降生才安心。
有母亲在身边坐镇,打理一切琐碎,何静舒确实心安了许多,不必分神去管那些繁杂事务,只需静心养胎。
阳光暖融融照在身上,驱散了早春残存的一丝寒意。
何母抬起头,目光掠过园中欣欣向荣的景致,眼中流露出些许感叹。她倒不是觉得女婿陆胜不好,事实上,陆胜对这桩婚事、对静舒的重视和体贴,她都看在眼里。
只是人年纪大了,总难免会对那些未曾走过的路、未曾结成的果,带上一点遥远的、不涉实际的感叹。
“舒儿,”何母语气温和,带着母亲特有的慈爱,“你如今怀有身孕,将为人母,母亲我是很欣慰的。”她的目光落在女儿的脸庞上,又环视了一眼这井然有序、气象不凡的陆公馆,“能将诺大一个陆府打理成这样,你辛苦了,不枉你父亲对你多年的悉心教导。”
何静舒闻言,唇角微微弯起,露出一抹柔和的微笑,“母亲言重了,这都是女儿的本分,实在当不得夸赞。”
在她所受的教育里,恪尽职守、维系家宅是理所应当之事,无需特意表功。
何母看着女儿这宠辱不惊的模样,心中又是骄傲又是些许复杂的怜惜,话锋自然而然一转,便提及了往日熟悉的世交,语气里带着家常与感慨:“琅青啊,这些日子倒是时常往沽州寄信。”
何静舒捻着羊毛大衣柔软边缘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只是瞬间,快得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
何母并未察觉,继续絮絮说着,分享着街坊邻里的寻常消息:“听说他现在已经是外洋一个什么·····哦,好像是什么商会的会长,还是皇家艺术学院的院士?我也记不清那些洋文名头。反正是了不得的称谓,生意做得极大,名声响亮得很。你云伯母每回提起,那笑容啊,我瞅着都晃眼呢,骄傲得不行!”
何母的语气里没有别的意味,纯粹是作为看着这些孩子长大的长辈,见到晚辈有出息时那种欣慰与感慨。
自然,也不止说起云琅青,闲话间,她也提到了顾琼芝等静舒往日好友的近况,谁家办了喜事,谁又去了何处游历。
何静舒自嫁到上海,又因身怀六甲,与昔日闺中密友的走动确实疏淡了许多,若不是母亲此刻刻意提及,她整日忙于安胎和府中事务,是断没有那份闲心去主动打听这些的。
阳光静静流淌着,将母女二人的身影拉长。
何静舒听着母亲的话语,像听着一段与己无关的、遥远的旧闻。她的目光落在庭院中那株绽放的玉兰树上,白色的花瓣在阳光下几乎透明,圣洁而安静。
母亲提及云家可能会举家迁往海外,因为云母的身体需要洋医诊治。何静舒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在母亲口中带着点赞赏的语气出现,心中没有泛起太多感触。
那个曾在她生命中出现的名字,那个承载着太多年少悸动与复杂纠葛的身影,如今听来,像是在听一个故人的消息,隔着千山万水,隔着漫长时光,变得有些模糊,有些不真实了。
她如今是即将诞育陆家子嗣的母亲。她的世界,她的责任,她的现在与未来,都牢牢系于脚下这片土地,系于这栋宅邸,系于腹中这个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
那些沽州旧事,那些英伦风雨,都像是别人书里的故事了。
阳光暖得让人有些慵懒,何静舒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沉重的腰腹更舒适些。
母亲还在旁边温柔絮叨着,声音像催眠曲。
何静舒轻轻合上眼,感受着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温暖,感受着腹中孩子有力的胎动,一种疲惫、安宁与某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缓缓包裹了她。
外面的世界很大,风起云涌,人来人往。
而此刻,在她的方寸天地里,只有阳光正好,岁月无声。她只需安心等待,等待一个新生命的降临,履行好她作为陆夫人、作为母亲的“本分”。
至于其他,都已是无关紧要的风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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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司令部-
春日的阳光透过司令部会议厅高大的百叶窗,空气中还弥漫着刚刚结束的作战会议留下的烟草和紧张气息。文件散落在长桌上,几张大幅军事地图尚未卷起,上面用红蓝铅笔勾勒出的箭头与防线,无声诉说着局势的严峻。
陆胜刚送走几位同僚,然后揉了揉因长时间凝神而发胀的太阳穴。
这几月,时局如同变幻莫测的天气,一刻不得安宁。
欧战(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阴云虽远在欧洲,却已开始影响远东格局,日本对德宣战,兵锋直指山东胶州湾,国内各方势力亦是暗流涌动,边境摩擦、内部倾轧、革命党人活动·····可谓是多事之秋。他麾下的第七师驻守上海这等咽喉要地,防务压力更是重于泰山。
“真是拿师长的俸禄,操着督军的心。”方才会议上,一位相熟的军官半是调侃半是感慨地拍了拍陆胜的肩膀。这话虽是玩笑,却道尽了陆胜此刻的处境。
他不仅要确保上海华界及周边地区的安定,还需时刻警惕租界可能发生的变故,协调与外国驻军的关系,更要应对来自上峰的各类指令,忙得脚不沾地。
还未等他喘口气,一名侍从官便快步走来,立正敬礼,低声道:“师座,司令请您过去一趟。”
陆胜神色一凛,收敛了所有外露的疲惫,整了整军装风纪扣。
司令是他的老长官,北洋元勋,早年随袁宫保起家,在前清便是三品大员,地位尊崇,平日大多坐镇北京,此番亲临上海,必有要事。
在这样一位功勋卓著、年龄几乎能做他祖父的长辈面前,陆胜始终保持着尊敬。
他深吸一口气,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那间最为宽敞肃静的办公室。
总司令办公室-
办公室内,紫檀木家具散发着沉稳的光泽,书架上列满了线装书与卷宗,墙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中国舆图。年过花甲的总司令并未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靠在临窗的沙发上闭目养神,手边放着一杯氤氲着热气的清茶。他鬓角花白,面容清癯,但眉宇间那股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威严,却让人不敢直视。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看到是陆胜,脸上露出一丝温和。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陆胜依言坐下,身姿挺拔,静候指示。
总司令并未立刻切入正题,而是如同闲话家常般,随意问起了几件近期时局上的大事,从山东德日之争的潜在影响,到南方革命党最新动向的研判,再到内部某些派系的微妙平衡。
陆胜心知这是考校,亦是点拨,均凝神应对,分析利弊,条理清晰,见解不乏独到之处。
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回答,总司令眼中欣慰之色愈浓。这个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有胆识,有谋略,更难得的是心怀大局,并非只知争权夺利的莽夫,确是栋梁之材。
“嗯,”老司令满意地点了点头,端起茶杯,轻轻吹开茶沫,呷了一口,目光变得郑重起来,“陆胜啊,我这次来,是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陆胜神色专注:“请总司令示下。”
舒儿要生产了,陆胜却要开拔作战····
[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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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六十六章: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