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蒸汽机车头牵引着专列,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呼啸北行。车轮与铁轨撞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哐当”声。
窗外,北地景致飞速向后掠去,田野、村庄、远山,皆染上了一层北地特有的、略显苍茫的色调。
车厢包间内,气氛却并不轻松。
陆胜一身戎装常服,他并未安坐,而是站在车窗前,凝视着外面不断变化的风景,眉宇间凝着一丝沉重。
此次北上奉天,名为开会,实为深入虎穴,与那位号称“东北王”的张作霖周旋,其中分寸的拿捏,关乎前程,更关乎身家性命。
副官静立一旁,他跟随陆胜多年,是心腹中的心腹,此刻正将一份关于奉系近期动向及主要人物关系的汇总资料仔细整理,归类。车厢轻微摇晃,他却稳如磐石,动作一丝不苟。
“师座”副官将一份最终审定好的文件递到陆胜手边,“这是根据最新情报整理的,张雨亭内部几位核心把兄弟的脾性、喜好,以及近期27师与28师之间的一些摩擦,都标注清楚了。”
“此次关外之行,卑职以为,核心在于一个‘情’字,我们若能投其所好,以情动人,事情或可事半功倍。”
关外局势错综复杂,张作霖的地盘讲究人情世故远甚于公文律令。陆胜深知,此去若能谈成合作自然最好,即便谈不拢,也不能与这位“东北王”之间产生任何龃龉。
其中分寸的拿捏,至关重要,需要他时时权衡。
陆胜接过文件,并未立刻翻阅,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片陌生的土地。他深知副官所言非虚,关外自成体系,规矩与关内大不相同,他沉吟片刻,忽然转过头,看向副官,问了一个与眼前局势无关,却萦绕在他心头已久的问题:“府里·····你安排谁把守?”
副官立刻挺直腰板,语气肯定:“回师座,是师部警卫连最得力的一排,由李连长亲自带队。此次北上,卑职只带了数名贴身警卫,大部分精锐都留在了府内,确保万无一失。”
这是陆胜出发前就已亲自敲定的安排,副官只是再次确认。
陆胜闻言,微微颔首,刚毅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他是男人,枪林弹雨、明枪暗箭,在哪里都能扛下去。但如今不同,在这多事之秋,他必须做到能防则防,绝不能让静舒也跟着担惊受怕。
这是他作为丈夫的责任,也是当初迎娶她时,立誓要护其一生安稳的人。这个念头份外坚定,以至于·····即使脑海中闪过那只手表背面刺眼的刻字,心头那根隐隐的刺再度作痛,他也强行将这翻涌的酸涩与疑虑压了下去。
此刻,他只想她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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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轮滚滚,日夜兼程。几天后,专列终于轰鸣着驶入了奉天火车站。
列车尚未完全停稳,气氛已然不同。
刚过山海关,便有自称是张作霖麾下的亲兵军官上车恭敬问候,言语间极为客气,礼数周全,显见张作霖对此行的重视。
当陆胜踩着锃亮的军靴,踏下火车的舷梯,真正站在奉天站台上时,眼前的阵仗更是印证了这份“上心”。
只见月台上,迎接的队伍早已肃立等候。
为首一人,面容敦厚,未语先笑,穿着一身与陆胜级别相仿的将官服,正是张作霖的结拜兄弟——张作相。
他能亲自前来迎接,这份尊重,给得十足。
张作相身后,两排荷枪实弹、军容整肃的卫兵挺立,在陆胜身形完全显现于站台的刹那,“唰”地一声,齐刷刷敬礼,动作整齐划一,气势惊人。
而在张作相身旁,还站着几位同样身着奉系军装的将领。陆胜虽未与他们正面打过交道,但一路上的资料研读已让他心中有数——那位面容粗犷、眼神锐利的是汤玉麟,另一位气质更为沉稳的,应是孙烈臣。
皆是张作霖起家的老班底,核心中的核心。派如此阵容前来,张作霖的“客气”与重视,已不言而喻。
陆胜脸上瞬间堆起了热情的笑容,张作相率先伸出手,笑容满面地要与陆胜握手,一口地道的关东口音热情洋溢:“陆师长一路车马劳顿,辛苦了!咱们张师长在府里备好了上好茶水,就等着您这位贵客大驾光临呢!哈哈哈哈!”
陆胜伸出手,握住张作相伸来的手,声音洪亮而诚恳:“张将军!劳您大驾亲自相迎,陆某愧不敢当,一路顺利,谈不上辛苦,倒是让你们久等了!”
两人把臂言欢,寒暄得热火朝天。
汤玉麟、孙烈臣等人也上前与陆胜见礼,场面一时极为热络。
尽管彼此心中可能各怀算计,但至少在此刻,在这奉天站的月台上,宾主尽欢,给足了对方面子。陆胜的级别与实力,虽不及张作霖在东北的根深蒂固,但作为掌控上海及东南财税重地的实权师长,足以与张作霖平起平坐。
他对张作相这位“二掌柜”表现出来的客气与尊重,既是对主人家的礼貌,也彰显了他自身的气度与格局。
寒暄已毕,张作相侧身抬手,做出“请”的姿势:“陆师长,车已备好,请!”
陆胜笑容满面,从容应道:“好!客随主便,一切听凭辅臣兄安排!”
在张作相、汤玉麟、孙烈臣一众奉系高级将领的簇拥下,陆胜昂首阔步,穿过月台,走向车站外已等候多时的黑色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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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张作霖府
此时的张府虽不似火车站那般人声鼎沸,却也透着一股内敛而有序的忙碌。
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北地初秋的些许寒意。
年方三十八岁的张作霖,正值男人年富力强、雄心勃勃的黄金岁月。他脱下常穿的便服,正准备换上更为正式的军装会客。
虽然以他如今在关外的地位,穿什么见客都已无人敢置喙,但他深知,有些场合,这身老虎皮比什么都更能彰显身份与重视。
他宠爱的四夫人正侍立在他身前,手脚麻利又带着女性特有的温柔,为他仔细整理着军装的领口、肩章,抚平每一丝可能存在的褶皱。
一名亲兵进入书房,恭敬禀报:“师座,陆师长的专列已抵达车站,辅臣将军他们已接到人,正陪着往帅府这边来,约莫就快到了。”
张作霖听完,点了点头,表示知晓。他目光转向身前正为他系着最后一颗纽扣的四夫人,语气自然且带着亲昵,说道:“贵客来啦”稍作停顿,目光在四夫人温婉的脸上停留一瞬,继续道,“你陪我一同去迎接吧。”
四夫人是个心明眼亮的伶俐人,在张作霖身边多年,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体察上意的本事。她深知自家男人此番如此兴师动众、礼数周全,背后定有深意。
她手上动作未停,细心地将张作霖的领口又理了理,口中顺着话茬,带着点疑惑与娇嗔,轻声问道:“雨亭你派张作相他们去火车站接,这排场已经够大了,现在又亲自去门口迎接,这陆师长面子可真大啊。”
“我听说他才二十五六,比你小了一轮呢,至于吗?”
她这话问得巧妙,既表达了不解,又给了张作霖解释的余地,更能引出他真实的想法。
张作霖听得此言,不由得发出一阵爽朗而浑厚的哈哈大笑。他伸出手指,虚点了点四夫人,眼神里满是“这你就不懂了”的意味。
“瞅瞅,这就叫老娘们儿见识短了不?”张作霖声音洪亮,带着关外汉子特有的直率,“英雄好汉,啥时候论过岁数大小、出身高低了?这个陆胜陆师长,可不是一般人物!”他语气笃定,带着欣赏,“你想想,我张雨亭在他这个岁数的时候,还在干什么?怕是还在马背上颠簸,站那‘兽医桩’呢!可人家呢?二十五六岁,已经是实打实的北洋陆军师长,手握重兵,镇守的是上海那块淌金流银的风水宝地!这能是简单角色?”
张作霖顿了顿,仿佛在掂量陆胜未来的分量,声音沉了下来:“日后前途,只怕是比咱家电灯还亮!”
他踱了一步,靠近四夫人,像是传授着毕生信奉的处世哲学,压低了些声音:“这江湖嘛,讲的就是一个人情世故。面子给足了,里子才好商量。我把礼数做周全了,让他感受到咱老张的诚意,往后有些事情谈起来,不就顺当多了吗?这叫‘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四夫人听着自家爷这番既接地气又蕴含深意的话,再次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钦佩。她伺候张作霖日久,最是明白他看似粗枝大叶,实则心细如发,尤其在待人接物、笼络人心上,自有其一套高超的、源于底层摸爬滚打历练出的智慧。听他这样一番分析,她对那位素未谋面却已声名在外的年轻师长的来路和分量,心里有了更清晰的底。
“爷说的是,是我想岔了。”她柔顺应道。
整理完毕,张作霖对着镜子最后照了一眼,他满意地“嗯”了一声,拍了拍武装带。
“走!”他大手一挥,率先朝书房外走去。四夫人紧随其后,步履轻盈而端庄。
两人一前一后,在亲兵卫队的簇拥下,穿过层层庭院,径直向张府那气派非凡的大门走去。
朱漆大门已完全敞开,门前宽阔的广场打扫得一尘不染。
初秋的阳光不算猛烈,带着北地特有的明净。
张作霖在门槛内站定,负手而立,目光投向府外街道的尽头,那里是车辆即将驶来的方向。
他身形不算高大,但站在那里,自有一股气度,四夫人安静立在他身侧偏后一步的位置,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姿态娴雅,眼中流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神采。
张作霖看似平静,但微微摩挲着拇指上那枚翠玉扳指的动作,还是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他在脑海中最后一次梳理着与陆胜可能交谈的要点,权衡着利益的边界,也评估着这位年轻将领的真实成色。
他知道,这次会面,或许将影响到未来北洋体系内,乃至整个北方格局的某些微妙变化。
四夫人虽不言不语,却能感受到身边男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专注与算计的气场,她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让自己看起来更加从容镇定,她知道,自己此刻代表的不仅是自己,更是老爷的颜面,绝不能在任何细节上失了分寸。
时间在寂静的等待中缓缓流逝。
终于,街道尽头传来了汽车引擎由远及近的轰鸣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安静。
张作霖的眼中精光一闪,停止了摩挲扳指的动作,身体挺直了一些,脸上那属于江湖枭雄的粗豪之气稍稍收敛,换上了一副威严而又带着适当亲和力的表情。
四夫人也立刻提起了精神,脸上温婉的笑容弧度调整得更加完美,目光盈盈地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来了。
几辆黑色的轿车沿着长街驶来,稳稳停在了气派的朱漆大门前。
前面车辆上的张作相率先下车,这位以敦厚沉稳著称的将领立于车旁等候,紧接着,后面那辆轿车的车门也被侍立的士兵打开。
陆胜躬身从车内步出。
他一身北洋将官戎装,身姿挺拔如松,年轻的面庞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些许风尘,却掩不住那份属于实力派将领的从容气度。他所在的位置,距离那象征着关外最高权柄的府邸大门,仅有数步之遥。
在门内等候的张作霖,在陆胜身形完全显现的刹那,满面春风地迎上前几步,双手抱拳,声音洪亮带着关东人特有的爽朗:“哎呀,陆师长!久仰久仰!一路从上海过来,车马劳顿,辛苦辛苦!”
这迎面而来的热情,浓烈而直接。陆胜也展现出十足的热络,同样抱拳还礼,面向这位雄踞东北的实权人物,态度谦逊而诚恳:“张师长太客气了!您事务繁忙,还亲自出迎,我陆胜实在不敢当!”
张作霖哈哈一笑,上前便握住了陆胜的手,那宽厚有力的手掌带着北地人的实在,握住之后并未立刻放开,而是就着这亲近的姿态,上下仔细打量了陆胜一番,眼中流露出半是惊讶半是毫不掩饰的赞赏之色:“哎呀,早就听说袁大总统手下有位年少英雄,是了不得的人物!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名不虚传啊!”他的目光在陆胜年轻而英挺的脸上停留,语气中的赞叹更浓,“这么年轻就当了师长,镇守上海那样的大码头,了不得!真是了不得!”
这番赞誉,分量极重。
陆胜闻言,脸上依旧保持着谦和的微笑,他微微欠身,态度愈发显得恭谨,将回应的话说得既漂亮又周全:“张师长您过誉了!晚辈资历尚浅,不过是蒙上官错爱,同僚扶持,才得以勉力维持。比起师长您白手起家,纵横关外,安定一方的丰功伟绩与深厚阅历,我这点微末之功,实在是不值一提,真正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很多。”
他这番话,既接住了对方的夸奖,又不卑不亢将赞誉巧妙奉还,同时隐晦表达了对张作霖这位前辈的尊重与敬佩。
两人这番彼此欣赏的对话,引得周围陪同的张作相、汤玉麟、孙烈臣等一众奉系核心将领都面露笑容,气氛瞬间变得热络而融洽。
爽朗的笑声在秋日的空气中回荡,驱散了北地的几分寒意。
一直娴静立于张作霖身侧后方的四夫人,此刻也适时地展露温婉笑颜,她微微颔首,姿态优雅。
陆胜目光转向这位仪态万方的女眷,很有风度地颔首致意,随即对身旁的副官轻声吩咐了一句。副官立刻会意,双手捧上一个包装极为精美的礼盒。
陆胜接过,亲自呈上,脸上带着笑意,对四夫人温言道:“初次拜访,仓促之间未能备下厚礼。这是我夫人听闻我要前来奉天,特意为府中各位夫人们精心挑选的一些江南丝绸与苏绣小件,聊表心意,东西粗陋,不成敬意,还望夫人和各位夫人能够笑纳。”
这份“心意”,看似轻巧,实则极为贵重且用心。
江南最顶级的丝绸与苏绣,对于久居北地的人们来说,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更何况是由陆胜夫人亲自挑选,这份细腻与尊重,已然超越了礼物本身的价值。
四夫人是何等伶俐的人物,岂会不知这份礼物的分量与背后所代表的敬意?她脸上笑容愈发温婉动人,连忙微微屈身还礼:“陆师长您和夫人实在太费心了,这般厚礼,真是让我们不知如何感谢才好。”言辞之间,全是得体的客套与喜悦。
一番热情而不失礼节的寒暄过后,张作霖便亲热地拉着陆胜的手,转身朝着府内走去,他边走边爽朗笑道:“这外面天儿还是凉,可不能让老弟你在外面干站着挨冻!走走走,咱们进屋,暖和暖和,好好说话!”
他话语微顿,侧过头,带着一种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亲昵,看向陆胜,用商量却又不容拒绝的熟稔语气笑道:“陆师长,我老张痴长几岁,年纪大你不少,托个大,叫你一声老弟,你应该不会有意见吧?”
陆胜闻言,脸上绽开毫无芥蒂的爽朗笑容,从善如流应道:“张师长,您这是哪里的话!您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各处经验都比我这个年轻人要多得多,能承蒙您看得起,叫我一声老弟,那是我的荣幸啊!哈哈哈”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语气中充满了对长辈的由衷尊敬,没有丝毫勉强。
张作霖见陆胜如此爽快,毫不扭捏,心中更是畅快,那洪亮的笑声不由得又拔高了几分,充满了遇到“对路之人”的喜悦:“好!好!爽快!我就喜欢跟你这样的爽快人打交道!”
一行人谈笑风生,气氛热烈,在这位关东霸主震天的爽朗笑声中,大摇大摆地走进了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势的奉天张府深处。
本来想写五妈妈的,可是这个时候五妈妈还在奉天学堂读书呢
只能写四妈妈啦~[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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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六十章:关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