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封里面还有一张小卡片,上面是霍辰珏的字迹,简洁写着:一切安好,勿念。
云琅青的目光在这五个字上停留了片刻,指尖轻轻拂过墨迹,他明白,这是霍辰珏在告诉他,静舒一切都好。
一丝安心与淡淡怅惘的笑意,不由自主在他唇角漾开,他将这张承载着远方消息的卡片放在一旁,然后将那些散落在矮几上的照片一一拾起,拢在掌心。
照片很多,厚厚的一沓,记录着他未能参与的,她生命中的重要时刻。
他一张张仔细观看,眼神专注,仿佛要通过这些定格的瞬间,穿透时光,亲身体验她大婚时的华彩,回门时的温婉。
霍辰珏显然将他的嘱托放在了心上,每一张都拍摄得极为用心,角度各异,光影讲究,试图从方方面面捕捉住她的神韵。
虽然是黑白照片,褪去了现实的色彩,但在云琅青眼中,她依旧美得不可方物,那清丽的轮廓,沉静的气质,熠熠生辉。
他可以在脑海中为她染上颜色——大婚时凤冠霞帔的炽烈鲜红,回门时衣衫的雅致色泽·····他的静舒,在他的心中,无论何时何地,永远都是最美的。
窗外的日影渐渐西斜,在他周身勾勒出温暖而寂寥的轮廓。
他就这样看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客厅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他才将手中最后一张照片放下,身体向后靠进柔软的沙发里,闭上眼小憩了一会儿。
连日奔波积攒的疲惫与此刻心潮的起伏,让他需要片刻的宁静来沉淀。
再次醒来时,窗外已是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只有客厅里明亮的电灯光线驱散了黑暗,带来一室温暖与安宁。
云琅青坐起身,目光再次落回那叠照片上。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静坐片刻,他终是起身,握着那厚厚一包承载着无数回忆与牵挂的照片,迈步走上了通往二楼的旋转楼梯。
他没有回卧室,而是径直走向紧邻主卧的那间画室。
重返英伦的时日已不算短,云琅青像是刻意遗忘了这栋庄园里最特殊的一个房间。他忙于扩张生意,周旋于各种谈判与宴会,用无尽的忙碌填满每一寸光阴,仿佛这样就能将某些记忆隔绝在外。
但今夜,在看过霍辰珏寄来的记录着静舒人生新篇章的照片后,一种冲动驱使他走上了二楼,停在了那扇紧闭的木门前。
指尖缓缓旋开冰凉的门把。
空气中率先涌来的,是尘封许久的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熟悉气味。
灯光亮起,柔和的光线驱散了黑暗,也照亮了满室浮尘。它们在空中无声飞舞,缓缓落在每一件物品上——这里的一切,都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却又在静止中显出一种被遗忘的孤寂。
云琅青走到最大的那个画架前,画布上,依旧是那个穿着月白旗袍的侧影,线条流畅,神韵初具,只是此刻也被灰尘模糊了轮廓,他的目光落在画中人的身影上,脑海中却不合时宜地响起了伊莎贝拉的声音,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用她不通世故的直白,将他心底最深的秘密摊开在了何静舒面前。
是啊,伊莎贝拉说了。
她将他视若珍宝,不容任何人窥探的圣地,说了出去。
他从未想过,要用这间画室,用这些画,去换取什么,去证明什么。这里是他灵魂的栖息地,是他无需伪装可以肆意倾注所有情感的私密角落。
他描绘何静舒,是对抗漫长孤寂与思念的唯一方式。
然而,知晓自己视若生命的珍重,在对方眼中可能只是“不重要”,一种失落和挫败的酸楚,依旧不可避免漫上心头。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画布上那蒙尘的侧影,动作温柔,却又在触碰到那粗糙的灰尘时,感到一丝刺痛。
云琅青静静站着,许久未动,画室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遥远的属于伦敦的喧嚣,提醒着他现实的世界。
随后他走到画架前那个他常坐的位置,动作熟练地打开稳固的画架,放上崭新的画板。接着,他走到一旁摆放整齐的颜料柜前,仔细挑选和挤调着所需的颜色,每一个步骤都做得熟稔而利落。
做完这一切,云琅青才从那一叠照片中挑出了一张他最满意的——并将这张照片架在画架的旁边。
他本就是技艺精湛的画者,对静舒的容貌身形更是熟悉到闭眼都能勾勒,往常若是随意临摹旁人的画,只需看上几眼,便能抓其神韵画个大概。
可这一次·····他没有。
他超出了以往所有的认真,神情格外专注,这次要画的,不再是一幅寻常的人物肖像,而是一幅即将永恒流传,凝聚了所有时光与深情的作品。
云琅青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支笔触俊逸的画笔,蘸取了调色板上刚刚调好的带着温润光泽的颜料。然后,凝神静气,对着画布,一笔,一划,极其缓慢而又无比坚定地开始了他的描绘。
画笔在画布上落下第一道色彩的同时,也仿佛将那些无法言说的思念、祝福、以及所有沉淀在岁月深处的情感,一同细细地、密密地,织入了这片即将诞生的永恒之中。
一夜时间,在松节油与亚麻籽油的淡淡气息中,在画笔与画布细微的摩擦声里,悄然流淌而过。
云琅青画了一幅无比认真的画。
画布上,是一个别样的静舒,一个他未亲眼见过,凭借想象与照片完美勾勒出的身着大红嫁衣的她。
画中只有她,浅笑嫣然,眉目如画,那份沉静中透出的喜色,与霍辰珏寄来的照片几乎一致,却又好像注入了画者更深沉的理解与祝福。
这幅画,与他画室里其他的画作都不同,它工整、细腻,每一笔都倾注着极致的心力与郑重。
云琅青放下画笔,肩颈传来久坐的酸胀感,才发觉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这一次,他没有在画布上留下落款。
这一夜,他坐在这里,出奇地平静。
在这独坐的一夜里,只有他,和脑海中关于静舒的点点滴滴。
那些青梅竹马的嬉闹,离别时的泪眼,重逢后的交锋,以及茶馆里决绝的告别·····所有鲜活的、明亮的、甚至是带着痛楚的记忆碎片,如同无声胶片,在他专注作画的间隙里在心底缓缓流淌、回放。
他就这样,画着这个已成为他人新娘的姑娘,独坐了一夜。
当最后一笔颜色稳稳落在画布上,勾勒出她唇角那抹笑意时,云琅青静静欣赏了片刻。画中人鲜活明丽,仿佛下一刻就要从画中走出。
窗外,鸟鸣渐起,庄园苏醒的细微声隐约传来,云琅青抬手揉了揉眉心,他凝视着画中人的笑靥,良久,不禁微微笑了。
自己竟然·····又在这画室里,待了整整一夜。
一夜无眠。
云琅青望着画中人身着的那片灼灼红色,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的仪式。
随后他缓缓从画架前起身,走到窗户边。
晨曦透过玻璃窗,将淡金色的光芒洒满窗前,云琅青站在那片光晕里,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面料挺括,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形。
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光,连微微散开的领口和随意卷起的袖口,都透着一种不经意的,浑然天成的俊逸。
窗台处摆放着一张小几,上面搁着一盒精致的细烟,他从中取出一支,含在淡色的唇间。
他低头,用手拢着,咔哒一声,鎏金打火机窜起一簇蓝色火苗,烟草被点燃,明灭着橘红色的光。
他深深吸了一口,微辣的烟雾涌入肺腑,随即被缓缓呼出,化作一缕缕青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片刻的神情。
云琅青眸光深邃,叫人永远看不穿那平静表面下,究竟在翻涌着怎样的思绪。
他就这样静静望着窗外。
目光掠过那些被他费尽心思,不远万里移植至此的异国树木,它们的枝叶在晨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疏影。视线缓缓移动,将这栋倾注了他无数心血与审美,一草一木皆精心打造成的奢华庄园,尽收眼底。
在这清晨的静谧中,云琅青望着这一切,眼神里渐渐浮现出清明,像是终于下定了某个重要的决心。他唇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几分释然,几分决断。
他将烟熄灭于水晶烟灰缸内,而后转身,走到那副画架前,看着这幅作品,久久不愿移眼。
良久,他长长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气息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形成一道短暂的白雾,仿佛是对这幅倾注了彻夜心血与复杂情感的作品,所做的最后告别与留恋。
随后,云琅青拿起一旁准备好的白色细软棉布,动作轻柔而郑重地将整块画布完全覆盖,彻底遮住了那个在暖色灯光下栩栩如生,姣好容颜的姑娘。
他拉开画室的木门,走了出去。
门外走廊的光线比室内明亮些,带着清晨特有的清冽,老管家亨利适时地出现在走廊不远处,垂手恭立。
云琅青在亨利面前停下脚步,声音带着一丝熬夜后的沙哑:“亨利,将画室落锁。”
“以后·····都不打开了。”
亨利脸上掠过一丝惊讶。
这间画室,从他跟随这位年轻主人起,便一直是庄园里最特殊的存在,是主人的禁地,多年来从未有过如此决绝的封闭指令。尽管内心波澜起伏,但多年来的职业素养让他立刻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只是深深躬身,恭敬应道:“是,先生。我明白了。”
或许是看出了亨利那瞬间的讶异,也或许是需要对自己这个决定做一个交代,云琅青对这位忠诚的老仆显露出少有的坦诚。
他站在走廊光影里,目光望向虚空,声音平静:“我想,我应该重新开始了。”
这句话很轻,却蕴含着巨大的决心。
不论是生活,还是他未来要踏上的路途,都随着画室的落锁,被划分开了界限。
那些画,连同霍辰珏寄来的静舒的照片,都将被永远封存在这间不再开启的房间里,成为被郑重收藏的过往。
云琅青的心是有点微痛的,并不剧烈,只持续泛着酸涩的涟漪,他知道,有些东西,不彻底放手,便不可能真正腾出双手,去迎接和创造自己想要的未来。
他打算去好好洗个澡,洗去一夜的疲惫与残留的松节油气息,也要洗去一段沉重的心事。他迈开脚步,沿着铺着厚实地毯的走廊向房间走去。
经过走廊转角时,云琅青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瞥向了旁边一间房门——那是伊莎贝拉·温莎曾经住过的房间。
此刻,那扇门是半掩着的。
据亨利之前所言,伊莎贝拉没回来过,听说是随着家人迁居到别的地方去了,早已不在伦敦。
云琅青的目光在那半掩的门缝上停留了不足一秒,那里面积着阴影,看不到内里的情形,他也没有探究的**,也未曾多想,脚步没有停留的意思。
他一边继续向前走,一边再次开口,对跟在身后半步的亨利吩咐道:“伊莎贝拉的房间,尽早收拾出来。”
“她没带走的东西,都放到阁楼上去吧。”
“一样都不留。”
最后这句补充,带着云琅青惯有的干净利落,甚至可以说是某种程度的决绝。
亨利闻言,微微颔首:“是,先生。”他早已习惯了先生在这类事情上近乎薄情的处理方式,心中并无太多波澜。
————
只是·····
只是如果云琅青此刻愿意推开那扇半掩的房门,哪怕只是朝里面看一眼,他就会发现,那个异国少女并非如他所以为的那样“再也没回来过”。
相反,她曾悄悄回来过,在他不知晓的某个时刻。
如果他还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好奇或在乎,愿意步入这个房间,他就会看到,在那张精致的梳妆台上,正静静躺着一封没有封口的信件。
洁白的信封上,是伊莎贝拉认真的笔迹,写着三个字——「琅青收」。
那是伊莎贝拉留下的致歉信。
在她最后一次,也是真正决心告别,来到这座曾承载她无数梦幻的庄园时,她什么都没有带走,只留下了这样一封信。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封承载着她最后心事的信,究竟有没有机会被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发现。
在她心中,她与琅青之间,终究是恨海无垠,再无希望。
她写下这封信,更多的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歉意——抱歉当初说了那些伤害到他的话,也不该,对他视为珍宝的秘密,作出那样冒失的举动。
然而云琅青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他走过那扇藏着未言之语的房门,对近在咫尺的真相毫无察觉,身影径直进了他自己的主卧浴室。
温热的水流很快响起,氤氲的水汽似乎能洗去尘埃,却不知能否冲散某些被刻意忽略的细微的遗憾。
而那扇半掩的房门内,梳妆台上的那封信,依旧在从门缝透进的微光里静静等待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开启。
好啦,云琅青的最终章终于还是写完了·····之后或许会出现一两个小片段,
[摆手][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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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第五十七章: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