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何府,府内洋溢着温暖而喜庆的忙碌。
庭院中,何静贞正陪着两个年幼的孩子玩耍,清脆稚嫩的笑声在微凉的夜风中格外悦耳,不远处的小厅内,赵明诚与何老相对而坐,面前摊开着账簿与文书,低声商讨着近日船运粮秣的正事,言谈间是家人般的熟稔与安稳,一派和乐融融,温馨满溢。
唯独缺了何静舒。
她独自坐在自己的闺房内,窗扉半开,能隐约听见院中的笑语。
午后与云琅青那场告别,虽在预料之中,却仍在她心底投下了一片难以言说的落寞。
她本性就不喜喧闹,知心好友寥寥,云琅青·····无疑是其中最特殊最纠缠也最熟悉的一个。他的退场,仿佛抽走了某种支撑已久的背景音,让世界安静得有些陌生。
顾琼芝前次来时,那句带着担忧与不解的问话,又一次浮上心头——她说:“若不存爱意,如何能坚持完这一辈子的婚姻呢?若全然是利益考量,夫妻又如何能真正携手同行?”
这问题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何静舒理智的壁垒上。她看得分明,即便是姐姐与姐夫那般父母之命结合的婚姻,日常相处间也自有其温情与默契在流动。
而她与陆胜之间,始于权衡,限于礼数,那份男女之间天然的悸动与牵引,从一开始便不存在,日后·····大抵也不会生出太多奇迹。
何静舒望着跳动的烛火出神,春桃在一旁轻手轻脚收拾着书架,小丫头瞥见自家小姐晚膳没用多少,心下惦记,嘴里忍不住嘟囔起来:“小姐,您晚上就吃了那么一小口,这怎么行?夜深了容易饿,奴婢去小厨房给您端一碟藕粉桂花糕来吧?还热乎着呢。”
何静舒好似没听见,没有应声。
春桃习惯了小姐这般性子,也不觉奇怪,手下收拾的动作没停,忽然“咦”了一声,像是发现了什么。她从书架底层抽出一只略显陈旧的锦匣,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一叠旧纸张。
“小姐您看!”春桃的声音带上了几分怀念的雀跃,“这些都是您早年写的诗词和练的字呢!奴婢都给您收得好好的·····这一晃眼,您都要出嫁了,时间过得可真快呀!”
这声感叹带着时光流逝的纯真惘然,轻轻触动了何静舒,她微微侧首,目光落在那叠保存完好的旧纸上,心中也生出一丝模糊的好奇,许多年前的笔墨,记忆都已不甚清晰了。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些泛黄的纸张,随意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是四五年前抄写的某篇名家字帖,笔触尚显稚嫩,却已初具风骨。忽然,她的指尖触到一张质地略显不同的纸,它被折了几折,边缘有些微的磨损,夹杂在一众平整的纸笺中,显得格格不入。
何静舒轻轻将它抽了出来,展开。
纸张确实有些皱了,上面只有一行字,是她的笔迹。
当看清那行字的瞬间,何静舒的心跳仿佛漏了一拍,整个人微微怔住。
春桃察觉到了小姐气息的细微变化和那瞬间的凝滞,她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轻声说道:“小姐,奴婢去端糕点和热牛乳来。”说着,便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将这一方静谧的空间完全留给了何静舒。
何静舒低头,目光牢牢锁在那张皱巴巴的纸笺上,看着上面那行熟悉又陌生的字迹,仿佛透过这薄薄的一张纸,触碰到了某个被时光深埋,连自己都已遗忘的瞬间。
一行略显青涩,却已然透出日后风骨的字迹,映入眼帘:情难舍,人难留,今朝一别各西东。
一种遥远而模糊的熟悉感,悄然涌上心头。
她·····想起来了。
是了,这是当年,云琅青登船远赴英伦时,她于纷乱心绪中写下的。
那时的心情是什么?是对童年玩伴骤然离去的无措,是对漫长分别的茫然,还是·····对那份已然不同却尚未明晰的情愫的懵懂悸动?
年岁久远,具体的情绪已然模糊,只留下这行字封存了那一刻的波澜。
何静舒的指尖抚过那墨迹,目光所及,发现诗句的末尾缀着几点略微晕开,颜色略深的痕迹,纸张在那里也显得更为脆弱,微微起皱。
那是·····被水渍晕染开的痕迹。
当时·····哭了吗?
何静舒的眼神流露出片刻的恍然与迷离,努力在记忆长河中打捞着那个久远的被泪水模糊了的午后。
原来,那时的离别,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原来,那颗自觉平静无波的心,在更早的年岁里,也曾因他的远去而真切酸楚过,疼痛过。
只是岁月漫长,她竟几乎忘却了。
何静舒握着这张纸笺,想到今日茶馆之中,云琅青那双强忍痛楚的桃花眼,与她记忆中那个骄傲飞扬仿佛永远不会为什么而长久停留的少年身影重叠交错。
原来,并非只有他一人困囿于旧日时光。
只是她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已经把那些纷乱的情愫深深埋藏,走得决绝,不曾回头。
烛火在何静舒的眼眸中跳跃,映照着那些被突然唤醒的带着湿意的陈旧光阴。
云琅青能知道此一别再无相见之机,何静舒自然也明白。
她的指尖抚过那行墨迹——“情难舍,人难留,今朝一别各西东”。
是啊,此一去,便是真正的天涯远隔,山高水长。
他奔赴他的万里重洋,异国风云,她走入她的深宅院落,既定人生。
两条线交汇了十余年,终究到了各奔西东的时分。这并非年少时那次带着朦胧期待的离别,那时年纪尚小,纵然知道“天涯”二字,却何曾真正明白其中所承载的漫长光阴与无法逾越的距离?即便隐隐明白,也不懂那背后意味着怎样的人生转向与再无交集的怅惘。
如今,物是人非。他们都已被时光推着走到了抉择的岔路口,也走到了情谊的边界。
余生漫漫,再无相见之期。
良久,何静舒缓缓闭上眼,试图平复胸腔里那股酸涩暖流。
再睁开时,视线早已模糊。
一滴清泪,顺着她白皙的脸颊,缓缓滑落。
如同许多年前,那个午后,滴落在纸上的那一点。
————
几日后-
吉日良辰,春光正好。
何府内外张灯结彩,红绸高挂,一派雍容华贵的喜庆气象。
这场何家嫁女的盛事,早已轰动了整个沽州城,街头巷尾挤满了前来观礼沾喜气的百姓,人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争相目睹这难得一见的排场。
锣鼓喧天,唢呐高亢,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而来。
为首的陆胜,今日一身笔挺的北洋军官礼服,金线绶带,肩章熠熠生辉,衬得他身姿挺拔如松,英气逼人。他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素日里军人的凛冽威严被眼底眉梢掩不住的灿烂的喜悦笑意所柔和,那份发自内心的欢欣与期待,让他本就俊朗的容貌更添光彩,引得围观人群阵阵喝彩。
新娘子何静舒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步出闺阁。
当她身着繁复华美的凤冠霞帔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周遭瞬间静了一静,随即爆发出热烈的惊叹。
陆胜看得几乎痴了,心跳如擂鼓,眼中的爱慕与骄傲快要满溢而出,他小心翼翼上前,依照古礼,完成一系列仪式,动作间是对新娘的珍视。
郎才女貌,一对璧人,任谁见了,都要由衷赞一声天作之合。
依礼跪别高堂。
何父何母端坐上方,看着眼前一双新人,欣慰之余眼底是浓浓的不舍,何静舒深深叩首,拜谢父母养育之恩。
喜娘笑着上前说着吉祥话,为何静舒披上大红盖头,眼前的世界被一片喜庆的红笼罩,耳畔是喧天的锣鼓唢呐声和众人的欢声笑语。
在一片欢庆锣鼓和鞭炮声中,新娘子被扶上八抬大轿。
轿帘垂下,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送嫁的队伍蜿蜒如长龙,是真正的“十里红妆”——抬嫁妆的队伍绵延不绝,精致箱笼,奢华器物在阳光下闪耀着夺目光彩,引得道路两旁惊呼艳羡之声不绝于耳,尽显何家高门大户的底蕴与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浩浩荡荡抵达沽州港口。
一艘装饰一新的豪华游轮静静停泊在码头,船身也缀满了红绸与鲜花,气派非凡,这是陆胜精心安排的,既显了对新娘的重视,也方便将沽州的盛大婚礼延续至上海。
花轿稳稳落在港口红毯之上。
何父何母站在码头,目送着女儿被簇拥着登上舷梯,何母泪眼婆娑,何父则负手而立,目光紧紧追随着女儿的身影,那深沉的不舍弥漫在周身。
姐姐何静贞一直陪在静舒身边,细心为她打点着一切,整理裙摆,低声嘱咐,眉眼间尽是关切。
舷梯缓缓收起,游轮鸣响悠长的汽笛,宣告即将启航。
游轮启航,汽笛长鸣,沽州城的轮廓在身后渐渐远去。
这场面,确是何静舒想象过的风光,这婚事,亦是众人眼中的圆满。陆胜待她珍重,事事妥帖,无可指摘。
但·····
为何心头那丝空茫与涩意,却仍挥之不去?
方才父亲偷偷拭泪的模样,也总在眼前挥之不去,此一去,便是别家离乡,再不能承欢膝下,再不能日日见到家中熟悉的光景。
陆胜站在何静舒身侧,察觉到了她细微的沉默与周身流露出的那一丝低回。他伸出手,温暖而带着薄茧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她置于身前微凉的手,他的动作带着珍视,甚至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微颤,泄露着他同样激动而紧张的心绪。
他微微倾身,声音温和,带着十足的诚恳与担当,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不要伤心。你若想家,日后我们随时可以回来。”
他的承诺,沉稳可靠。何静舒相信他说得出,便必能做得到,他确实是一个有担当可倚靠的丈夫。
只是·····
为何心底那莫名的难过,依旧盘桓不去,丝丝缕缕缠绕着·····
这分明是她深思熟虑后选择的路,是她早已认定并接受的未来。
为何在此喧腾喜乐之中,望着渐渐消失的故城水色,仍会感到一丝惘然的怅憾呢·····
————
霞飞路的午后,阳光透过梧桐枝叶,洒下细碎的金斑。
陆胜那栋中西合璧的别墅便静立于此,今日与往日截然不同——朱漆大门洞开,檐下悬着崭新的红绸宫灯,门上贴着硕大的双喜字,连门前的石阶仿佛都被这份喜气浸润,透着暖意。
这栋他亲自选定却因军务繁忙未曾好好住过几日的大宅,此刻里外一新,处处装点着盛放的鲜花与鲜红的绸缎,小到窗棂上精致的剪纸,大到庭院中搭起的预备宴客的喜棚,无一不显露出主人的用心。
这般阵仗,这般细致考究,在整个讲究排场的上海滩,也称得上是独一份了。
陆胜是真的开心。
那种从心底里满溢出来的,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照亮的喜悦,藏也藏不住。
将近一年的苦心筹划,几经波折,他终于得偿所愿。将心尖上的那轮明月,迎回了自己的家。
从此,霞飞路这栋冷清的宅邸,将因她的到来,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家”,他不再是孑然一身,他有了名正言顺倾心爱慕的妻子。
婚礼极尽隆重奢华,宾朋满座,欢声笑语几乎要溢出庭院,红毯从大门外一直铺进正厅。
仪式正式开始。
陆胜身姿笔挺,眉眼间是意气风发与温柔,他手握红绸的一端,另一端,则由他身侧凤冠霞帔,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何静舒轻轻握着。
她随着他的牵引,一步步缓缓走入厅堂,每一步都走得极稳,裙摆摇曳,环佩轻响,风姿绝世。
伴随着他们缓慢而庄严的步伐,一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身着暗红色福字缎袄仪态雍容的老夫人,用带着吴侬软语口音的官腔,声调悠长而祝福地吟诵起《桃夭》的诗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
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诗句古老而美好,伴随着新人的脚步,仿佛将千年的祝福都凝注于此刻。
当最后一句“宜其家人”的尾音落下,何静舒也恰好在陆胜的牵引下步入了喜堂正中央。
厅内高悬红烛,熠熠生辉。因陆胜父母已亡故,族中亦无其他长辈在场,便省却了拜高堂之礼,只依序拜了天地,又向着象征祖先的牌位恭敬行礼。
观礼的人群中,有一位忠厚的壮丁家仆,怀里正抱着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男孩。
那孩子生得白净可爱,一双大眼睛像黑葡萄似的,正好奇眨巴着,看着父亲与那身着华丽红衣的新娘子行礼拜堂,他似乎明白这是极其欢喜的大事,小脸上也跟着洋溢开心的笑容。
那壮丁仆役显然是极疼这孩子,见他欢喜,便也乐呵呵地,抱着他轻轻颠了颠,用慈爱的语气在他耳边说道:“少爷快看!新娘子美不美呀~我们少爷以后也有娘咯~有母亲疼咯~”
小男孩闻言,眼睛霎时亮了起来,咯咯笑出了声,用力点着小脑袋。
他虽年纪小,却十分懂事乖巧,早在陆胜娶亲前,便已被告知且细心引导过,故而对此接受得极快,并且真心为即将拥有一位母亲而感到无比开心。他甚至抬起小手,学着周围大人的样子,开心地、一下下地鼓起了掌,那纯真无邪的掌声,融在一片喜庆的喧闹中,显得格外动人。
终于写到静舒出嫁了(之后要开始民国宅院生活啦)
其实从静舒嫁到陆府后才是主线故事,也是我手稿里最开始的,只是觉得前面应该要铺垫细致一点·····就一直写写写。
不过我很欣慰,我居然能写到50章来(决定多吃几个鸡腿)
[加油]小少爷也好可爱的~~[鸽子]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1章 第五十一章: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