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穿过何府庭院层层叠叠的树影,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点。
池塘边的老柳树依旧,垂下的枝条轻拂水面,漾开圈圈涟漪,柳树下,那架老秋千静静悬着。
何静舒就坐在那秋千上。
她没有荡,只是安静坐着,微微垂着头。
阳光勾勒着她精致绝伦的侧脸轮廓,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静谧的阴影。
她整个人像一幅定格在时光里的古典仕女图,美得不染尘埃,也带着一种无声的疏离。
云琅青不知何时来的。
他没有走近,只是斜斜倚在不远处回廊的朱漆廊柱旁,他的目光,越过庭院里葱茏的花木,稳稳落在秋千上的那个身影上。廊柱的阴影半笼着他,看不清他眼底全部的情绪。
但那目光是专注的,是长久的,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凝固的温柔。
没有惯常的轻佻风流,也没有不甘的灼热。
只是那样静静看着,仿佛要将这一刻,将这幅画面深深镌刻进记忆深处。
他看着她安静坐在秋千上的样子,恍惚间与五年前他远赴英伦前,那个为他送别的少女身影重叠。
秋千没变,周遭的花木似乎也还是旧时模样,甚至她的气质也如出一辙。
可人·····
或者说,她没变,是自己变了·····
这念头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漾开一圈涟漪。
云琅青的思绪有些飘远。
五年光阴,他经历了太多。
伦敦的浮华,庄园的建立,无数的情场追逐,权力的暗流涌动·····他认为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少年。
他变得太多,沾染了太多异国的浮华与世故,在**的漩涡里打滚,在野心的棋局里周旋。
可唯有在她面前,在这样安静凝视她的时刻,心底某个角落总会泛起一种柔软和淡淡的酸涩。
他们之间,实在是有太多不可磨灭的回忆了。
伊莎贝拉的热情似火?陆胜的英武沉稳?
他们或许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吸引力。
但在云琅青的心底,在何静舒的心底,都有一块地方,是旁人永远无法触及,也根本无法比拟的。
那是生命最初、最纯粹、也最厚重的底色,是共同成长的年轮刻下的印记。
无关风月,早已融入骨血,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无论他们各自走向何方,无论身边站着谁,这份情谊,这份“知根知底”,这份在对方生命里无可替代的位置,永远不会改变。
云琅青尊重她,尊重她的任何选择,哪怕她的选择里没有他,他也会是她身边最特别、最值得信赖的朋友。
没有之一。
何静舒似乎感觉到了那长久的注视,她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池塘,迎上了廊柱下那道深邃的目光。
没有惊讶,只是平静地坦然地回望着他。
阳光在她清澈的眸子里跳跃,像落入深潭的星辰。
云琅青没有动,依旧斜倚着廊柱,只是那不自觉流露出的温柔,在四目相对的瞬间,仿佛被阳光晒得更清晰了几分。
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没有言语。
秋千依旧,柳影婆娑。
池塘的水面倒映着湛蓝的天,也倒映着廊下俊逸的身影和秋千上绝美的佳人。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只余下花香,光影,和那份无需言说却重逾千钧的——彼此在对方生命里的独一无二。
如果何静舒最终选择的陆胜,是安稳,是她自愿并且顺利的人生轨迹,云琅青虽然会心痛,会不甘,但他绝不会纠缠,不会诋毁。
他会退回朋友的位置,一个独一无二的承载着他们全部过往和深刻了解的朋友位置,在她需要的时候,沉默守护那份由童年延续下来的未被磨灭的义气。
他知道,她心里真的很明白。
明白他云琅青千好万好——家世显赫,容貌俊朗,才华横溢,风趣幽默,甚至此刻倚在廊柱上凝视她的这份温柔,也是真实的。
可就是太爱“风尘”了。这两个字,像一道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
那不是指具体的某个人,而是云琅青骨子里对浮华、对刺激、对无拘无束的追逐,是他无法安定、无法专一、无法给予她所渴望的纯粹安稳的灵魂底色。
他的世界太喧嚣,太复杂,沾染了太多她所不齿的属于风月场的脂粉气和算计。
她不要。
她要的是清净,是澄澈,是如秋千架下这一方天地般的安稳与了然。
半晌,云琅青终于动了动,站直了身体,脸上又挂起那副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笑容,他朝秋千那边扬了扬下巴,声音带着点慵懒的笑意:“喂,静舒,坐那么久,腿不麻?要不要小爷推你一把?”
何静舒看着他,眼底掠过一丝真实的笑意,她轻轻摇了摇头。
云琅青也不强求,朝她笑了笑:“走了。”
他声音清朗,带着点惯常的随意,转身没入回廊的阴影里,留下一个挺拔却莫名显得有些孤清的背影。
秋千架下,何静舒收回目光,重新垂眸,指尖摩挲着温润的藤条。
阳光依旧温柔,园子里只剩下风声、水声,和心底那片关于过去的无法言说的寂静回响。
那里面有他,永远有他,但也只能是那样了。
她独坐秋千上,许久未动,唯有春风拂过衣袂,卷起淡淡花香,萦绕不散。
过了一会儿功夫,春桃从外面回来,脸上带着得知了新鲜消息的雀跃,走到何静舒身边,为她续上热茶:“小姐,方才门房的小柱子说,云家二少爷过来,是特意想告诉您一声儿,那位英国的伊莎贝拉小姐,已经平安回到英伦了,让您不必挂心。”
何静舒执卷的手微微一顿,随即恢复了自然。
————
云琅青非吝啬之人,尤其是对感到亏欠的对象。他亲自写信给温莎子爵夫妇,言辞恳切表达了歉意(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称是邀请伊莎贝拉来东方游历,自己照顾不周),并附上了一笔极其丰厚的“游学资助金”,足以让温莎家在短期内经济无忧。
更重要的是,他提出了一项对温莎家族极其有利的商业合作计划——利用云家在远东的贸易网络,独家代理温莎家名下几个优质农庄的产品销往东方市场。
这份合作,给温莎家族带来了稳定可观的长期收入和重返上流社交圈的资本,极大地保全了他们的体面。
云琅青兑现了对何静舒那句“对人家好些”的承诺,也弥补了自己一时的轻率对那个天真少女造成的伤害。
风流债易欠,良心债难偿。
这一次,云琅青处理得还算·····体面。他转身,望向何府的方向,眼神深邃。
静舒,你的嘱托,我完成了。
现在,该去处理属于我的战场了。
属于云家的,和·····属于守护你的。
————
云琅青的野心很大,他的每一步都离不开云家这座稳固的靠山,没有家族的支撑与庇护,他那些游走于刀锋的谋划,顷刻间便会反噬自身。正因如此,他不得不谨慎行事,将许多真正想做的,更为庞大的计划压在心底,比如那利润惊人却在华夏大地明令禁止的大烟贸易,他只能在最小的范围内开展,必须绕开那些可能损及云家根本的暗礁。
这让他不得不束手束脚。
他知道,自己很多手段在光风霁月的父兄眼中,是上不得台面,有辱云氏门楣的污点。兄长虽心疼他,却也始终难以认同他这般无所不用其极的行事作风。
云琅青看得比谁都清楚,眼下这片生养他的土地正值多事之秋,军阀混战,硝烟四起,今日你唱罢,明日我登场,局势瞬息万变,他很难真正放开手脚,去实现那些更为宏阔的图景。时局动荡,处处掣肘,他精心构建的生意网络,在这片腥风血雨之中,显得格外脆弱。
他明白,自己或许真的不适合再留在这里了,他只能将目光投向海外,投向那些规则由金钱书写,束缚更少的法外之地。
尽管,他心底对这片土地有着最深沉的眷恋。
沽州的山,沽州的水,温润如画,刻印着他整个少年时代,当然,还有那水畔,那深宅里,此生都无法放下的人。
但这里,已不再属于他了。
————
陆何两家的婚事,在春意渐浓的沽州城里传开,成了街头巷尾最热闹的谈资。
虽则先前不少人为云家二公子与何二小姐未能成眷属而暗自惋惜,觉着那才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绝配,但眼见着陆胜这位北洋新贵手握实权,前途无量,与何家这等清流高门联姻,亦是珠联璧合的美事一桩,加之两家行事大方,礼仪周全,这喜庆之风便迅速吹遍了全城,引得众人纷纷由衷祝福,期盼着一场圆满盛大的婚礼。
那日,何家派人将一份装帧精美,红底金字的喜帖,恭恭敬敬送到了云府。
云母接过那透着喜气的帖子。
她指尖拂过上面并排书写的“陆胜”、“何静舒”两个名字,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了,盯着那刺目的喜帖,半晌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嬷嬷觑着她的脸色,小心翼翼不敢出声。
忽然,云母身子微微向后一靠,倚在了引枕上,两眼一闭,两行清泪就那样毫无预兆地、静悄悄地顺着脸颊滑落下来,滴在衣襟上,洇开小小的深色痕迹。
她喉间哽咽,带着痛惜与失落,声音轻颤着对身旁最信赖的老嬷嬷喃喃道:“我的儿媳妇啊啊啊·····那、那本该是我家的儿媳妇啊!该是我琅青的·····啊!”
老嬷嬷见状,心下亦是唏嘘不已,连忙上前一步,抽出干净的软帕,动作轻柔地为云母拭去泪水,声音放得又缓又柔,带着十足的体贴与劝慰:“夫人,您快别这么想,仔细伤了身子。何陆两家结亲,是他们的缘分到了,咱们云家与何家是几代人的交情了,这情分深厚,岂是一纸婚书能界定的?不管有没有这姻亲关系,静舒小姐永远都是咱们云家看重,疼爱的世交之女,这份情谊断不会变的。”
她顿了顿,观察着云母的神色,又温声补充道,话语里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通透:“再说·····这往后日子长着呢。琅青少爷和静舒小姐自小一块长大的情分,是谁也抹不去的。同在沽州城,总有的是相见往来的机会,这份联络啊,断不了的。”
嬷嬷的话语如同温煦的春风,轻轻熨帖着云母心中的遗憾与酸楚。
云母听着,虽仍觉心痛,但那失落感终究被这番情理兼备的宽慰之言冲淡了些许,她长长叹了口气,依旧闭着眼,反手轻轻拍了拍嬷嬷的手背,算是接受了这份现实,只是那眉宇间,仍残留着难以释然的落寞。
正式离别在下一章!![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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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