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中所言,字字惊心。
云琅青那跨越五载、深藏于画室中的偏执与深情,伊莎贝拉那飞蛾扑火般纯粹而绝望的求证与退场·····皆如沉重的潮水,拍打在何静舒的心湖上,无法毫无涟漪。
说毫不动容,是假的。
她并非铁石心肠之人。那份疯狂的执着,那份勇敢的放手,都让她在心底为之一叹,生出一丝造化弄人的感慨,与对那金发少女的几分真切钦佩。
然而,也仅止于此了。
于她何静舒而言,这些惊心动魄的往事,这些沉甸甸的情意,终究是别人的故事,是已然翻过去的篇章。
她与云琅青之间,横亘的不是误解与错过,而是她清醒的选择。纵使他执念入骨,将整个异国的庄园都镌刻上她的印记,将无数时光凝固于画布之上,也无法改变她既定的路途。
她已接了陆胜的婚书,此事关乎何家清誉与前路,非儿女私情可移。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轻叩声,周妈的声音隔着门扉响起:“小姐。”
何静舒敛起所有心绪,声音恢复平静:“进来。”
周妈推门而入,屈膝禀道:“小姐,方才前头来回事,先前定制的那批苏绣桌帷因水路近来不太平,耽搁了几天,怕是还要三五日才能送到。您看,是再等等,还是先着手置办其他零碎物件?”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陆师长那边方才又差人送来了几样东西,像是些外洋来的新奇玩意儿和滋补品,说是给您赏玩调养身子。人还在前厅候着,您可要过去瞧瞧?”
陆胜·····礼品·····
这两个词像一枚定海神针,将何静舒从那段被信件勾起的、属于过往的波澜中彻底拉回现实。
她眸光微敛,所有的感怀在瞬间褪去,恢复了平日里那种沉静的清明。
是了。
她已不再是云琅青画中那个需要被描绘、被珍藏的小女孩了。
她是何静舒,是何家的二小姐,是已然应下陆胜求婚、婚期已定的待嫁之身。
无论云琅青执念几何,无论伊莎贝拉勇气几分,她的棋局,早已落子无悔。
她既已做出了选择,应下了婚约,那么,无论前路有何变数,这个决定,绝不会改变。
“知道了。”何静舒的声音淡淡,听不出丝毫方才的震动,“绣品既迟了,便先置办别的吧,无妨。陆师长送来的东西,按旧例收入库房便是,不必拿来看了。”
她目光掠过窗外缠绵的雨丝,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周妈,去安排一下。两日后,我要去城外的莲净寺一趟。”
周妈略感意外:“小姐这个时节去寺里?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何静舒微微颔首,目光望向窗外被雨水洗刷得清亮的庭院,声音轻柔:“去还愿。”
周妈微有讶色:“还愿?”
“嗯。当日慧明大师赠我锦囊时,我曾在观音座前许下一愿。如今·····”
她的话语在此处有了一个极短暂的停滞,窗外的雨声似乎也恰好一缓。
“·····诸事已定,尘埃落分,当去了却这桩心事。”
何静舒声音轻缓,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然。
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洗净尘埃,也仿佛要将某些纷扰的情愫,悄然带入泥土,深埋于此节。
————
在阿成的安排下,伊莎贝拉离开了沽州。
她需要先前往苏南,在那里等待转乘前往英伦的远洋客轮。行程仓促,甚至来不及好好看一眼这座她曾满怀憧憬而来的城市。
人虽已南下,心却仿佛遗落在了沽州那座酒店套房,遗落在了那个决绝冷酷的男人身上。
她在苏南的酒店房间里,度日如年。
窗外是陌生的江南景致,小桥流水,吴侬软语,却无法抚平她心中的创痛。
每一天她都在等待,固执等待着一个渺茫的奇迹。
她希望他能突然出现,希望他冷静下来后,会后悔那日的狠心,会明白她只是因爱生妒、口不择言。她甚至一遍遍在心里懊悔,不该用那个关于画室的谎言去刺伤他,那并非她的本意,她只是太痛了。
伊莎贝拉是真的爱云琅青,爱到即使被他如此伤害,心碎了一地,仍然无法停止爱他。这份爱,让她在异国的酒店里,抱着微弱的希望,伤心等待着。
然而,云琅青不会再见她了。
他本来也不爱她。
对他而言,得知她竟敢向何静舒坦白他最深藏的秘密,没有当场采取更极端的手段,已经是他极度克制后的结果。一个无足轻重、却触碰了他逆鳞的玩物,没有资格再得到他的关注。
伊莎贝拉在苏南等待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只是将她那份痴心妄想的爱恋,熬煮得更加苦涩。
————
沽州,云琅青的处所。
伊莎贝拉走了,却留下了一地难以收拾的残局和搅动风云的余波。
云琅青所有的计谋,所有的手段,所有的步步为营,在那一刻仿佛都成了一个巨大的笑话。他以为自己运筹帷幄,以为自己手握筹码,以为自己终能一步步蚕食何静舒的心防。
可现在,他最大的、也是最不堪的底牌,已经被掀开了。
一股混合着恼怒、羞耻与巨大不安的情绪攫住了他。
何静舒知道了·····她知道了他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痴念,知道了他如何在异国他乡靠着描绘她的身影度过漫漫长夜,知道了他那份令人窒息的情感。
他在她面前,几乎已是透明。那些精心构筑的魅力和神秘感,那些游刃有余的姿态,在“画室”所代表的执念面前,轰然倒塌,显得无比苍白。
他隐藏多年的偏执的爱恋,他视若珍宝、不容任何人窥探的秘密禁地,就这样被摊开在了何静舒的面前。而他最害怕的是,即使如此,只怕也无法在她心中激起半分他想要的波澜。
云琅青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面对何静舒,他似乎已经用尽了所有方法,亮出了所有能亮的筹码,甚至包括了他最不愿展示的真心,可她依旧岿然不动。
如今,连这最后的隐藏最深的秘密也不再是秘密了。
他在她那里,还有什么牌可打?
这种黔驴技穷的感觉,让一向自信乃至自负的云琅青,感到一阵恐慌和疲惫。
他猛地抬脚,狠狠踢向旁边一把红木花几,花几摇晃了一下,上面一只价值不菲的青瓷花瓶应声落地,“哗啦”一声脆响,摔得粉碎。
瓷片四溅,如同他此刻碎裂的骄傲和那些精心维持的假象。
何静舒,你的心,当真这般硬吗?
就在这心绪翻腾几乎难以自持之际,房门被轻轻叩响,阿成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贯的恭敬,禀报着何静舒在莲净寺等他的消息。
“你说什么?”云琅青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与一丝紧张。
阿成:“二小姐说,若您得空,她在城外莲净寺等您。”
“备车。”
“去莲净寺。”他声音里染上一丝沙哑。
无论她是兴师问罪,还是别有他意,这一面,他必须去见。
他倒要看看,何静舒这颗七窍玲珑心里,究竟藏了什么话,要在那佛门清净地与他分说。
————
香火鼎盛的莲净寺笼罩在一片蒙蒙细雨中,青烟袅袅,雨雾交织,模糊了殿宇朱红的轮廓。往来香客依旧不少,油纸伞如莲叶般在庭院中移动,低语声和诵经声在雨声中显得遥远而安宁。
何静舒在庄严宝殿前依礼焚香,默默还愿。青烟缭绕中,她神色沉静,一如殿中悲悯垂目的佛像。
待香柱燃尽,何静舒方才转身,便见慧明大师手持佛珠立于不远处,面带温和笑意。
“阿弥陀佛。”慧明大师缓步上前,声音慈和,“看来檀越已是寻得如意郎君,心愿得偿。老衲见您今日神色,亦感欣慰。”
何静舒微微颔首,敛衽一礼:“多谢大师当日赠言指点。”
“机缘如此,檀越自有慧根。”慧明大师含笑回礼,不再多言。
礼毕,细雨仍缠绵未歇,春桃撑开一柄素雅的油纸伞,为何静舒遮住雨丝。
穿过几重安静的回廊,何静舒并未如往常一般径直出寺,而是引着春桃走向一处僻静的禅房,房内早已备好了清茶,简单的木几蒲团,窗外是滴着雨珠的叶片。
春桃心下有些奇怪,以往小姐来莲净寺都是焚香毕便离去,今日为何·····她正想着,忽闻廊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在湿漉漉的石板上,打破了雨中的宁静,因着雨声喧哗,一时听不真切。
还未等她分辨,便听自家小姐清淡的声音响起:“春桃,你去外面守着,不能让任何人进来。”
春桃这才恍然,小姐原是约了人。她忙应了声“是”,刚转身欲出,禅房那扇虚掩的门便被“吱呀”一声推开。
一股带着寒意的水汽扑面而来。
只见云家二公子云琅青正站在门口,模样竟是前所未有的狼狈,他显然是冒着大雨赶来,一身剪裁精良的西装被雨水浸湿,深色布料不断滴落水珠,向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黑发此刻贴在额角鬓边,几缕发丝垂落,还在往下淌着水。
他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那双总是含情带笑的桃花眼此刻正牢牢锁在房内的何静舒身上,应该是穿越了重重雨幕,急匆匆奔赴而来。
春桃见状,连忙屈膝行礼,不敢多看一眼,悄无声息退了出去,并将禅房的门轻轻掩上,守在外面的廊下。
禅房内一时只剩下两人。
云琅青站在门口,略显急促的呼吸尚未平复,他正要开口,禅房的门又被轻轻叩响。
阿成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恭敬而沉稳:“少爷,您的干净衣物。”
云琅青微微蹙眉,似乎嫌这打断来得不是时候,但还是侧身拉开了门。
云琅青瞥了一眼衣物,又看向屋内静立一旁的何静舒,见她目光平静,并未看向这边,便对阿成极轻地点了下头。
阿成会意,低着头快步走进禅房,将衣物轻轻放在离门口不远的一张空置的禅椅上,随即又无声地退了出去,再次带上了门。
这个小小的插曲,恰到好处地打破了方才因云琅青突然闯入而带来的那一丝紧绷和尴尬的气氛。
云琅青看着那套干爽的衣物,又看看自己这身湿漉漉的不堪模样,低笑了一声。
他突然不知道哪里起的歪心思,竟直接当着静舒的面,慢条斯理脱下了湿透的西装外套,随手扔在一旁的禅椅上。接着,修长的手指便搭在了同样湿漉漉的衬衫纽扣上,一颗,又一颗,慢悠悠解开。
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但他似乎毫不在意,反而带着一种从容,浸水的白色衬衫被褪下,随意搭在西装之上,顿时,大片白皙却不孱弱的肌肤暴露在禅房清寂的空气里。
随着纽扣的解开,被雨水浸透的布料向两侧滑开,渐渐露出其下紧实而优美的肌理线条。
云琅青常年锻炼又舍得投资自己的年轻躯体,所以肌肉匀称漂亮,非过分贲张的粗莽,而是恰到好处的薄薄肌肉,白皙光洁的皮肤下蕴含着蓬勃的力量感,宽阔的肩颈、流畅的胸线、紧窄的腰腹·····无一不精致得如同艺术品,在禅房幽静的光线下,散发着一种炫目的、充满生命力的美感。
他确实存了妄图用这身好皮囊吸引她目光的心思。
他妄图用这具精心养护的皮囊,作为最后的筹码,吸引眼前这个始终清冷自持的女人。他今日冒险前来,本就未打算空手而归,若言语计谋皆已用尽,那便只剩下这最原始也最直接的资本。他就不信,比起陆胜那等军旅糙汉,自己这般堪称赏心悦目的身体,会引不起她丝毫的动摇?
何静舒完全没料到他竟会如此放肆,光天化日之下在佛门清净地就这样·····她呼吸一窒,立刻移开了视线,侧过脸去,目光落在窗外滴着雨水的竹叶上,耳根却控制不住微微发热。
她心下无语,却又深知他这人一向恣意妄为惯了,越是说他,他反而越会来劲,索性抿紧了唇,只当什么都没看见,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可她那瞬间的僵硬和飞快偏开头去的细微动作,还是被云琅青捕捉到了。
发现她这不自然的回避,云琅青非但不收敛,眼底反而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他拿起干爽的衬衫,却不立刻穿上,朝着何静舒的方向走近两步,语气里带着戏谑,低笑道:“怕什么?”
云琅青向前略倾了倾身,仿佛要让她看得更清楚些,“你可是最早见过本少爷‘**’的人。”
话音未落,他已倏然抖开那件干净的白衬衫,动作间,肌理随着发力微微绷紧,那副极具观赏性的身躯在禅房光线下,如同一件活过来的艺术品,带着湿漉的水汽和年轻男子特有的热意,毫不吝啬展示在她余光可及之处。
何静舒看着他这副故意招摇、毫不避讳的模样,眼底掠过无奈,她不再避开视线,反而迎着他带着戏谑的目光,声音清泠,带着斩截:“你再发神经,就出去换,让来往香客也看看,我们云二公子的风姿”
这话语带着她特有的、不惯着他任何胡闹的干脆利落。
云琅青闻言,非但不恼,那双桃花眼里反而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嘴角控制不住向上扬起,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他听得出来,她这话里没有厌恶,没有疏离,甚至没有因为得知画室秘密后可能产生的怜悯或负担感。
她还是那个何静舒,那个会毫不客气斥责他、会直接表达不满的静舒妹妹。
这种熟悉的亲切感,像一道暖流,冲散了他一路而来的忐忑和因秘密被窥破而产生的羞耻与不安。
他一下子觉得轻松了,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连窗外淅沥的雨声都变得悦耳起来。
云琅青到底还是没继续犯浑,他拿起干净衣物走到屏风后面,换上了干爽的西装,虽然发型仍有些微湿,但整个人已恢复了往常的清俊挺拔。
他稍稍整理了一下袖口,走向何静舒。
两人目光再次于这清寂的禅房中相遇。
雨声潺潺,檀香袅袅。
云琅青安慰自己有一套的。鹅鹅鹅[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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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四十四章: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