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沽州,桂子暗香浮动。何府后花园内,几株早开的金桂已然缀满枝头,细碎的花朵掩映在墨绿的叶片间,香气清甜却不腻人。
何静舒独坐在凉亭处,膝上摊着一本线装书。
陆胜得胜荣归、擢升师长的消息,她已有耳闻,三河原战事的惨烈,以及他身负重伤之事,虽经遮掩,却如何瞒得过何家的耳目?她原以为他至少要在军中静养一段时日,没想到竟回来得如此之快。
近半年的时光,足以改变许多。
何静舒并没有将思绪过多放在这些事情上面,只将目光专注在线装书上,神情认真。
脚步声自身后小径传来,何静舒并未回头,只当是府中下人。
直到那脚步声停在亭外,一个带着几分陌生沙哑的嗓音响起:“何小姐,好雅兴。”
何静舒指尖一顿,她缓缓抬眸,亭外阶下,立着一个身影。
是陆胜。
他未穿军装,而是一袭质地上乘的月白色长衫,衬得他肩宽背阔的身形少了几分战场煞气,多了几分难得的儒雅清朗。
他瘦了些,面色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苍白,那双眼眸却亮得惊人,此刻正含着温和的笑意,专注地看着她,丝毫不见之前的局促与卑微。
“陆······师长?”何静舒的声音带着一丝讶异。她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快就回来了,更没想到他会是这副······书生装扮。
“是我。” 陆胜微微一笑,笑容坦荡。
“请坐。”
陆胜走上凉亭,在她对面坐下。
亭内一时寂静,唯有秋风拂过桂树,带来细碎的沙沙声和清甜的香气。
陆胜并未急于寒暄,他目光落在何静舒身上,率先开口,语气平静而自然:“方才已去正堂拜见过伯父了,向他大致禀报了三河原战事的经过,也代军中将士,再次谢过何家此次慷慨相助的粮秣。若非伯父深明大义,鼎力支持,前线将士恐要饿着肚子与敌厮杀了。”陆胜言辞恳切,将功劳归于何家的支持,姿态放得极低。
何静舒微微颔首:“父亲常言,保境安民,匹夫有责。何家略尽绵力,亦是分内之事,陆师长与前线将士辛苦了。”她的回应得体,保持着适当的距离。
“其实······”陆胜再次开口,声音比方才更低沉,“此次冒昧前来,除了向伯父禀报军情、表达谢意外,更是想······亲自来见一见何小姐。”
“不知何小姐近日可好?”他问道,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包含了千言万语。
何静舒略微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直接的目光:“劳陆师长挂心,一切如常。”
陆胜望向亭外那几株金桂,秋阳为它们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他的眼神微微恍惚,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了半年前离开时的那个春天。
那时园中应是姹紫嫣红开遍,他带着少年的豪情与隐秘的期盼,在她面前许下那句近乎承诺的话······
如今,他回来了。
春光已换作了秋色,满园浓艳化作了清雅桂香,他挣来了显赫的军功,搏来了旁人口中的“前程似锦”,一身伤痕便是最沉重的勋章。
万幸的是······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清丽的身影上。她依旧坐在那里,沉静如昔,仿佛时光并未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也未曾被外面的纷扰喧嚣所侵染。
陆胜的心绪渐渐平复,他不再急于追问或表白,只是顺着她的话,声音温和:“一切如常便好。这世道,能得一份如常的宁静,已是极难得的福气。”
亭内的气氛,似乎因他这句感慨而稍稍缓和,秋风依旧,桂香依旧,只有彼此心知,有些东西,已然不同。
陆胜目光从何静舒脸上移开,仿佛不经意般投向凉亭外色彩渐丰的园景,他沉吟片刻,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提议口吻,打破了短暂的静默:“秋色渐深,园中景致倒是比夏日更添了几分韵味,我记得何府这园子,一步一景,皆是匠心独运。”
他微微侧头,看向何静舒,带着一点请教意味,“不知陆某是否有这个荣幸,能请何小姐移步,一同赏玩一番?离京数月,军中尽是肃杀之气,难得再见如此精巧的园景,只怕我眼拙,错过了精华所在,还需何小姐指点一二。”
他的理由给得充分且自然——赞美何府园林,自称需要“指点”,既表达了对主人家的尊重,又将邀请的姿态放低,显得谦逊而不冒昧。
何静舒闻言,抬眸看了他一眼。
于情于理,对方是新晋的师长、为何家提供过支持的军官,更是刚刚拜见过父亲的客人,他提出这般合情合理的请求,直接拒绝未免失礼。
“陆师长过谦了。”她淡淡应道,“陆旅长重伤初愈,应当好生休养才是,赏景······不急。”
三河原的惨烈战报,全身负伤11处,仅修养几天便急着回来,所为何来,她心中了然。
看着陆胜月白长衫下隐约透出的、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而略显僵硬的坐姿,看着他苍白含笑的脸,何静舒心中也悄然泛起一丝波澜。
他从未在她面前提过一个字的伤痛,更不曾以此邀功或博取同情,这份隐忍与硬气,让她无法不动容。
她的话语听起来是关切客人的身体,实则委婉表达了拒绝同游的意思,并点明了她知晓他伤势未愈的状况,暗示他不必如此强撑。
陆胜听出了她话中的深意,心中微微一涩,却并不意外,她总是这样,看似疏离冷淡,实则心思剔透,什么都瞒不过她,她知道他的伤,也明白他的急切。
陆胜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因她这隐晦的关切而心底生出一丝暖意。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军人特有的豁达与不在意:“一点皮外伤,劳何小姐挂心了。在军中糙惯了,没那么娇贵,倒是这满园秋色”他目光再次投向亭外,语气带着真诚的欣赏,“比春日繁花更有一番况味,静心欣赏,或许于调养心神更有裨益。”
何静舒静默了片刻。她看着眼前这个疲惫却执拗的年轻将军,他身上的硝烟气似乎还未散尽,那份从战场带回来的杀伐决断与此刻刻意维持的温和儒雅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强烈的存在感。
最终,她缓缓站起身,裙裾微动:“既如此,陆师长请随我来,东角那几株老桂,花开得正好。”
————
秋日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愈发浓郁的桂花甜香,沁人心脾。
园中小径以卵石铺就,蜿蜒曲折。
陆胜稍稍落后半步,目光落在前方那抹身影上,看着她走在自家熟悉的园中,与周遭景致浑然一体,仿佛一幅动人的古画,他的心潮便微微起伏,想起半年前离去时,自己在她面前许下的那句承诺,胸中忽然涌起一股热流,只是,身上未愈的伤势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此刻的虚弱,也让他将那份炽热情愫强行压了下去。
“何小姐”陆胜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认真,“陆某今日前来,除却公务与谢意,其实······更是存了一份私心。”
何静舒转眸看他,等待他的下文。
陆胜迎着她的目光,坦荡真诚:“陆某是有话,想对何小姐表露。”
“半年前离去时,陆某曾对何小姐说过,待我归来······必有不同。”他扫过自己身上的长衫,嘴角泛起一丝微笑,“这身打扮,或许有些可笑,这并非陆某本性。只是······只是想让自己看起来,更配与何小姐站在这园中说话些。”
他的坦诚让何静舒微微动容。
“如今,我回来了。”陆胜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三河原一役,承蒙上天眷顾,何家支持,陆某侥幸不死,还挣得些许微名。但这身军功,这‘师长’虚名,并非陆某想向何小姐展示的全部。”
何静舒静默听着,她明白他话语里的重量,明白那“不同”二字背后是多少次生死搏杀和难以想象的艰辛。
他表达得如此坦荡,几乎将一颗滚烫的心捧到了她面前。
陆胜凝视着何静舒的脸,胸腔里那颗在枪林弹雨中都不曾紊乱半分的心,此刻却擂鼓般撞击着肋骨,一声声,沉重而滚烫,几乎要震聋他自己的耳朵。
她一定明白。
她那双清泠通透的眼眸,能看穿战场上的迷雾,能洞察沽州城里的暗流涌动,又怎会听不懂他这近乎**的、带着硝烟与血气的表白。
他是有些怕。
不是怕战场上的明枪暗箭,而是怕迟一步,怕自己拼死搏来的“不同”,仍不足以留住这抹清冷的月光,怕她身边早已站了旁人。
这份前所未有的恐惧,反而催生出孤注一掷的勇气,迫使他将深藏的心意和盘托出。
“陆胜此心,从未变过,天地可鉴!我深知,过往泥泞,身负稚子,实非小姐良配,委屈小姐。然——”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军人特有的铿锵与决心:“我陆胜在此立誓!若蒙小姐不弃,此生必竭尽所能,护小姐一生周全无忧!予你应得的尊荣与体面!敬你重你,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你之家族,便是我陆胜之家族,休戚与共,荣辱同担!”
“至于兆兴······”陆胜语气带着一丝紧张,“我已妥善安置在别院,由老仆照料。他绝不会打扰小姐清净,更不会成为小姐的负累,日后······若小姐愿意,自当视为己出,若不愿,陆胜亦绝无怨言,只求小姐安好。”
此刻的求娶,不再是莽撞的少年意气,而是一个男人深思熟虑后的郑重承诺,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何静舒静静听着。
她想起姐夫描述的惨烈战况,想起他一身是伤却隐忍不言、只为赶回来兑现承诺的倔强。
她更知道,这半年里,随着他声名鹊起,多少有兵有粮的地方势力、多少家有适龄千金的豪绅都想与他结亲,他却一概婉拒,态度坚决。
此心可鉴,真情不变。
他的话,他的伤,他的眼神,他这一年用命拼出来的“资格”······这一切,她无法视而不见。
然而,长久以来的清冷与骄傲,让何静舒下意识竖起了尖刺。
她抬起眼帘,声音带着一丝不咸不淡,甚至有些刺耳:“陆师长如此急切,是觉得功成名就了,我何家便要俯首称臣吗?”她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矜持与审视,“还是认为我何静舒,是那等趋炎附势、好高骛远之徒?见你升了师长,便忘了身份之别?”
这话尖锐,带着试探。
陆胜闻言,非但没有退缩或难堪,反而笑了,那笑容坦荡而温暖,带着一种包容和理解。
“当然不是!”
他斩钉截铁回答,目光依旧真诚炽热,“我陆胜绝不敢有半分轻慢何家、轻慢小姐之心!我只是想告诉你——”
“我有这个能力!并且,我证实给你看了!”
陆胜停顿了一下,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开始陈述他能给予的“实利”,语气变得务实:“我如今是师长,驻地在上海。不是沽州这处处掣肘的地方,上海滩,十里洋场,机会更多。”他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在法租界霞飞路置办了一处宅子,是洋人设计,中西合璧的大别墅,有花园,有露台,地方宽敞,环境清幽,离闹市也近便。”
“此番胜仗,缴获颇丰,加上之前的积蓄,不敢说富可敌国,但保你一生锦衣玉食,仆从如云,绝无问题。”陆胜语气平淡,陈述着现实的力量,“我父母早亡,家中再无长辈,你嫁过来,便是陆府唯一掌家的夫人!无人能给你脸色看,无人能拿礼教规矩压你半分!你想如何治家,想如何生活,全凭你心意!上海,比沽州更自在。”
他精准点出了她可能面临的束缚和担忧,并给出了解决方案——自由和权力。
“至于何府······”陆胜的目光变得深沉,“我知道何氏清贵,门第高华。但在这乱世,光有清名不够,我陆胜手中的枪,打下的地盘,挣下的功勋,就是何氏未来最硬的根基!有我陆胜在一天,何府的门楣,只会更亮!”
何静舒那双清冷的丹凤眼,第一次如此长时间落在陆胜的脸上,她的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冰冷的看透。
她看穿了他所有的筹码,所有的算计,所有的自卑,以及那混杂其中的真心。
她明白。
比任何时候都明白。
自己的婚姻,从来就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她是何氏的明珠,也是何氏在乱世中寻求庇护和延续荣耀的筹码。
拒绝?或许可以。
但拒绝陆胜,意味着拒绝一个手握重兵、前途无量、且对何家抱有极大善意的强援,意味着何家可能在未来无法预知的风浪中失去一个强有力的支撑。
而接受其他联姻对象?谁能比眼前这个将全部身家性命和尊严都捧出来的男人更“合适”?他的“不配”,他的“不堪”,恰恰成了他最大的“诚意”和“可控性”。
他需要何家,正如何家也需要他这样的新贵力量,这是一种基于现实利益的、无比牢固的联结。
陆胜,的确是她最好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何氏最好的选择之一。
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何氏。
何静舒红唇微启,声音依旧清泠,却不再仅仅是疏离的礼仪,而是带着一种理性的决断:“陆师长,言重了。”
“婚姻大事,非比寻常。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礼不可废,静舒······需禀明父母,仔细思量,方能回复师长。”
她没有答应。
她也没有拒绝。
她没有再用尖锐的话语刺他,没有再用身份之别来划清界限,而是将决定权归之于“父母之命”和“仔细思量”。
这不再是之前那种不留余地的回绝,而是一种松动的迹象,是一个机会!
陆胜胸腔里那颗几乎要蹦出来的心,落回了实处,随即被狂喜所淹没!他看到了她态度下的裂痕,看到了那坚不可摧的壁垒第一次出现了允许他叩门的缝隙!
他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追问,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却依旧带着颤抖:“应该的!这是应该的!”他连声道,语气急切而真诚,“如此大事,自然需得郑重禀明伯父伯母,仔细斟酌!陆某······陆某愿等!多久都等!”
他凝视着何静舒:“只求何小姐······务必仔细考量陆某今日所言,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绝无虚言!”
他知道,她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权衡利弊,需要时间说服家族,或许······也需要时间说服她自己。他等了这么久,拼搏了这么久,不差这最后一段时日,只要她愿意给这个机会,他就有无限的耐心。
秋风拂过,带来一阵更浓郁的桂花甜香,似乎也将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吹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而充满期待的静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