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静舒心中雪亮。
陆胜此举,既是军令如山,更是他个人野心与军人血性的极致喷发,他是在用血肉之躯,去搏一个渺茫却辉煌的未来。
春初剿匪升旅长······他赢了,但赢得还不够。他想要更多,想要爬得更高。
这乱世,功名皆从血火中取,三河原,津浦路······这盘棋局,他已执子落于生死之地。十万敌军······这几乎是一场必败的豪赌。
而何家,因着过往的合作与北洋这条纽带,已然与他休戚相关。
他若胜,踩着十万敌军的尸骨,必将成为北洋新贵,何家地位随之水涨船高;他若败,埋骨三河原,何家失去的是一个重要的盟友,更要面对北洋内部可能因他败亡而带来的审视与倾轧!
风险与机遇,从未如此**而残酷地纠缠在一起。
十万敌军······这几乎是飞蛾扑火。
然而,“此身许国,死生不计”——这八个字,重若千钧。战士死于疆场,护一方安宁或争一线国权,方为归宿正道。
这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担当与勇气,这份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气魄,令何静舒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名为陆胜的军人,升起一丝超越利益考量的纯粹的敬意。
“周妈。”何静舒忽然开口。
“老奴在。”
“我记得,库房里还有父亲早年存下的几支百年老山参?”
“是的小姐,是关外来的极品,封存完好。”
“取一支,连同我前些日子配的那几味清心固本吊命续气的丸药,用紫檀匣子装了。以父亲的名义,设法······尽快送到陆旅长军中。”
周妈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小姐这是······在给那位陆旅长准备“保命”的东西!
那百年老参和精心配制的丸药,在战场上就是一线生机!小姐此举,既是履行对“盟友”的关切,更是一种冷酷的投资——陆胜活着,对何家才最有价值。
“是,老奴明白,这就去办!”周妈心领神会,立刻退下。
何静舒拿起那封电报,走到墙角闲置的炭盆边——初夏虽无炭火,铜盆依旧锃亮冰冷。
她指尖一松,薄薄的电报纸飘然落入铜盆底。
没有火焰升腾,只有纸张碰撞的轻微声响。
但何静舒知道,一场关乎生死存续的风暴,已在远方响起。
————
1912年的夏天,蒸汽轮船的汽笛声撕裂了沽州港的宁静。这座千年水乡此刻人声鼎沸,运河上大小船只如过江之鲫,船工号子、商贩吆喝、混杂着河水、鱼鲜与早点的香气,一派商贸重镇的勃勃生机。
云琅青,这位云家留洋五年的嫡次子,终于踏上了故土。
甲板上,云琅青一身西装,桃花眼含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俯瞰着阔别五年的故土。甫一踏上舷梯,便成了码头上最耀眼的风景。
“云二公子回来了!”
“瞧瞧这派头,洋墨水喝过就是不一样!”
“啧,这下城里的姑娘们怕是又要睡不着觉咯,咱们这些少爷的风头可全被抢光了!”
码头的喧嚣和议论仿佛是他的背景乐。
云琅青不在意,甚至有些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这份瞩目,是云家在沽州根深蒂固的威望,也是他应得的荣光。
云家的管家早已恭候多时。
“二少爷!是二少爷!”码头栈桥上,云府的老管家福伯激动得声音发颤,布满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浑浊的老泪几乎在眼眶里打转。
他身后,是两列穿着青色短褂的云府家丁,簇拥着一辆锃光瓦亮的黑色福特轿车和几辆黄包车,阵仗之大,引得无数小贩和旅客侧目。
“福伯!”云琅青大步走下舷梯,笑容真切了几分,伸手扶住激动得要行礼的老管家,“五年不见,您老身子骨还是这么硬朗!”
“托二少爷的福!托老爷太太的福!”福伯用袖子抹了把泪,声音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老爷太太,还有大少爷,可都盼着呢!”他一边说,一边忙不迭指挥家丁上前接过云琅青身后侍从提着的几只硕大行李箱。
云琅青的目光掠过人群,并未见到期待中的那个清冷身影,一丝失落飞快闪过,旋即被惯常的洒脱掩盖,他微微侧身,一位少女紧随其后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伊莎贝拉·温莎一露面,便如一道耀眼的光芒照亮了嘈杂的码头。她冲着云琅青甜甜一笑,脸颊浮现出可爱的梨涡,整个人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粉玫瑰,甜美得不染尘埃。
“福伯,这位是伊莎贝拉·温莎小姐,我在英国的朋友,一位真正的淑女。”
云琅青自然介绍,语气亲昵又不失分寸,“她对东方文化非常向往,这次是随我来游历的。”
“温莎小姐,您好!欢迎来到沽州!”福伯连忙躬身,脸上堆着恭敬的笑容,心中却是一凛。
二少爷带回来个如此美貌的西洋女子,这消息恐怕捂不住。
云琅青对福伯吩咐:“温莎小姐旅途劳顿,需要好好休息。安排她去‘香榭丽舍’最好的套房,务必好生伺候。一切用度,记云家账上。”他俯身,在伊莎贝拉脸颊上印下一个告别吻,姿态优雅而熟稔。
少女的脸颊瞬间飞红,眼睛里满是依赖和喜悦,乖巧点头。
福伯心中叫苦,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连声应诺,立刻指派了两名机灵稳重的家丁和一名懂几句洋泾浜英语的仆妇,引着好奇张望的伊莎贝拉上了一辆豪华黄包车,朝沽州城最顶级的西洋式酒店而去。
这一幕,自然落入了无数双有意无意的眼睛。
云家二公子归国的消息,早已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全城。
此刻,他本人如此高调现身,还带着一位明显关系匪浅、美貌惊人的西洋贵族小姐……码头上瞬间炸开了锅。
“瞧见没?那就是云家二少爷!啧啧,五年不见,更俊了!”
“天爷!那洋姑娘······跟画儿里走出来似的!云二少真是走到哪儿都······”
“风流不减当年啊!留洋回来,还带了这么个‘友人’?嘿嘿······”
“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何家那位······”
“小声点!不要命了?云家也是你能编排的?”
“云二少一回来,咱们城里那些公子哥儿,怕是要没活路喽!以后花魁娘子们眼里,还能有谁?”
议论声如同潮水,在云琅青坐进那辆黑色福特轿车时,达到了顶点,车窗缓缓摇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
“听说他在英国,还娶了好几房洋婆子呢!”
一声不大不小的议论,恰好在他关上车门的瞬间,钻入耳中。
云琅青动作一顿,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带着几分嘲弄,对刚坐上副驾的福伯道:“福伯,听见没?说我娶了好几房洋太太?太可笑了!”他慵懒地靠向真皮椅背,手指敲着车窗边缘。
这沽州城的风气,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守旧些,一个亲面礼也能编排成这样?云琅青摇摇头,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许不耐。
福伯从后视镜里看着这位自己从小带大的二少爷,此刻那张俊脸上写满了不以为意和骨子里的倨傲。
他心中叹气,面上却堆起笑容,温声道:“二少爷心里最有分寸,外头的闲言碎语,不过是些没见识的人嚼舌根罢了。您是何等身份,前途自有贵人配。”
“开车吧。”云琅青扬了扬下巴,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
轿车驶离码头区,穿过繁华的街道,最终驶入城西一片幽静而显赫的区域,在一座气派非凡的府邸前停下。
朱漆大门上高悬着“云府”二字的鎏金匾额,门楣高耸,檐角飞扬,透着百年簪缨世家的厚重底蕴。
仆从恭敬地打开车门。
云琅青整了整西装,深吸一口气,步入这座承载着他童年与少年记忆的深宅大院。
云府内部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假山流水,古木参天。
正厅更是轩敞开阔,地上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厅中陈设着紫檀木的桌椅条案,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博古架上陈列着古玩珍器,一派低调的奢华。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
主位上,穿着绸缎长衫的云老爷端坐着,面容清癯严肃,眼神锐利依旧,在看到阔别五年的幼子走进来时,紧抿的嘴角还是松弛了一瞬。
旁边的云母按捺不住激动,眼圈泛红,保养得宜的脸上满是纯粹的喜悦。
长子云鸣谦身着月白色杭绸长衫,气质儒雅沉稳,此刻正含笑看着弟弟,眼角眉梢都带着真切的欣喜,他身旁站着妻子周氏,一位同样穿着素雅旗袍、气质温婉的少妇。
云琅青心头一热,那份惯常的玩世不恭敛去,眼底流露出真切的情感,他快步上前,在父母座前深深一揖:“父亲,母亲,儿子回来了。劳二老挂念,儿子不孝。”
云母起身,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手微微颤抖着,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她仰头细细端详着儿子的脸,仿佛要将这五年缺失的时光都补回来,哽咽道:“高了······瘦了······可算回来了!让娘好好看看······”
五年分离的思念,化作了母亲滚烫的泪水和无法自抑的关切。
“母亲,儿子不孝,让您挂心了。”
云父清了清嗓子:“回来就好。路上可还顺利?在英国学业如何?身子没亏着吧?”
最朴素的关心,问的都是最实在的问题。
“父亲放心,儿子一切都好。”
云琅青笑着回答,随即示意身后的随从将几个精美的礼盒捧上来,他一一将礼物奉上,“儿子在英伦,每每念及家中亲人,心中都倍感温暖。大哥的信,更是解了我不少思乡之苦。”
这话是对云鸣谦说的,兄弟俩感情确实深厚,常有书信往来。
云鸣谦温雅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你能平安回来,就是最好的礼物。信里总说好,可母亲总担心你在外面吃不惯穿不暖。如今亲眼见了,才算放心。”
周氏也含笑谢过,温声道:“二弟有心了。”
“好了好了,都别站着了!”云母拭着泪,脸上是满足的笑容,忙不迭招呼,“琅青一路辛苦,快坐下说话。厨房炖了你最爱吃的松鼠鳜鱼,还有你爹特意让人从太湖弄来的鲜菱藕,都是你小时候爱吃的!你爹知道你要回来,念叨好几天了!英国的伙食再好,哪有家里的味道暖心暖胃?快,传饭!今天都是自家人,好好给你接风洗尘!”
仆人们立刻开始有条不紊布置席面,珍馐佳肴的香气弥漫开来,厅堂内充满了久别重逢的温馨暖意。
趁着布置席面的功夫,福伯将伊莎贝拉的事情告知了云父。
云父当即愠怒,压低声音对云母道:“刚回来就不知道收敛!他是什么身份?那洋女子又是什么身份?瓜田李下,不知道避嫌吗?多少双眼睛盯着云家!鸣谦如今在军政府的位置,容不得半点闪失!枪打出头鸟!”
云母偏头看向正和鸣谦喝茶说笑的小儿子,眼里疼爱依旧,闻言也闪过几丝忧虑,不过这份担心终究被久归之情冲淡了,她连忙打圆场:“好了好了,儿子刚回来,舟车劳顿的,说这些做什么!那姑娘······安顿好了就行,毕竟是客人,礼数周全就好。”
————
何府深宅里,何静舒正倚在临水的亭榭边,纤指捻着鱼食,漫不经心洒向池塘中争食的锦鲤。
午后阳光透过荷叶的缝隙,在她月白色的旗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更衬得她气质沉静,如一幅工笔画般。
下人们刻意压低却难掩兴奋的议论声,还是断断续续飘进了她的耳朵。
“云府二公子好生气派!那阵仗,听说比王爷出巡也不差!”
“可不是嘛!整个沽州都传遍了!听说还带了个洋小姐回来呢······”
何静舒捻着鱼食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带着讥诮。
神经病。
回来就回来,还非要弄出这么大阵仗,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云二公子风流依旧?带个洋姑娘回来招摇过市,是他云琅青能干出来的事。
这行事做派,与他十五岁离乡时那个只知纵情享乐的纨绔,有何分别?
不过,对于这风流韵事本身,她内心倒没什么波澜起伏,更多是觉得他行事张扬,惹人非议,给她何家也平添谈资,有些厌烦。
对于所谓的“相亲”,何静舒压根没放在心上。
父亲那日只是随口一提:“听说琅青要回来了。”具体为何,只字未提。
云府那边更不会自降身份宣扬“二公子回来相亲”,维持体面只说“探亲”是最稳妥的说法。
但两家世交,父辈们心照不宣的默契,何静舒并非不懂,只是她对此无言以对。
她的目光掠过满池摇曳的荷花,恍惚间,记忆深处某个尘封的角落被悄然掀开。
也是这样一个盛夏午后,池塘边蝉鸣聒噪,小小的云琅青挽着裤腿,赤着脚站在及膝深的清凉池水里。他小心翼翼摘下几支刚结出的嫩莲蓬,献宝似的捧到坐在岸边石阶上的小女孩面前。
“舒儿,快看!刚剥出来的莲子,最嫩最甜!”少年脸上沾着泥点,眼睛却亮得惊人,将一小把带着水汽的莲子塞进她手里。自己抹了把脸上的汗,咧开嘴笑得阳光灿烂,全然不顾弄脏了价值不菲的杭绸衫子。
那时的阳光,似乎也带着莲蓬的清香和水汽的微凉。
何静舒的心,如同被那记忆中的莲子轻轻硌了一下。
那份纯粹的亲近与维护,是童年为数不多带着暖意的亮色。云琅青对她,或许有过真心实意的、少年人懵懂的好感,如同这夏日池中初绽的荷花,洁净美好。
难道······真的要亲手将这仅存的美好回忆,也拖入那令人窒息的,充满利益权衡与门第桎梏的婚姻泥潭之中吗?
她不愿,真的不愿。
这份源于童年情谊的、还残存着些许温暖的“旧物”,是她心底一方小小的净土。
她宁愿它永远停留在记忆里那个阳光灿烂、莲香四溢的午后,也不愿它被现实的算计与云琅青的风流韵事所玷污,最终变得面目全非,徒留怨怼。
保全这份情谊的唯一方式,就是让它停留在“情谊”本身,而非踏入婚姻的坟墓。
舒儿琅青相见倒计时~偶吼吼[粉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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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