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
阳光透过糊着素白高丽纸的雕花长窗,斜斜洒进何静舒的书房。
何静舒端坐案前,她微微垂首,纤长手指握住一支小楷紫毫,笔尖落在雪白的宣纸上,凝神屏息。
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静谧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她抄写的是《妙法莲华经》中的《观世音菩萨普门品》,字迹结构严谨,笔画舒展,一笔一划,都带着精准与完美。
她的神情专注,眼神却没有波澜。抄经,于她而言,更像是一项任务,一种维系家庭和谐、安抚母亲心绪的必要环节。
她不信神佛能普度众生,只信事在人为。但母亲信,且信得虔诚,那么,作为女儿,她便将这环节做到尽善尽美。
最后一笔落下,一个饱满圆融的“品”字跃然纸上。何静舒搁下笔,那厚厚一摞抄好的经卷,被春桃用素色锦缎妥帖包好。
“小姐,都收拾好了。”春桃轻声道。
“嗯。”何静舒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久坐而微僵的肩颈,“备轿,去莲净寺。”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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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州城外·云台山·莲净寺
暮春的云台山,正是草木葱茏、生机最盛的时节。山道蜿蜒,掩映在深深浅浅的新绿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嫩叶筛下,光斑跳跃。
何静舒的轿子在山脚平坦处停下,她掀帘而出,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青石台阶,一直延伸到半山腰被苍松翠柏掩映着的、金顶辉煌的莲净寺山门。
今日并非初一十五的大日子,但通往寺庙的山道上,香客依然络绎不绝。有衣着朴素的乡民挎着香篮,有穿着体面的商贾带着家眷,也有像何静舒这样,由仆妇丫鬟簇拥着的大家闺秀。
“你们在此等候。”何静舒对抬轿的仆役吩咐道,又看向春桃,“随我步行上山。”
“是,小姐。”春桃连忙应下,抱着那包沉甸甸的经卷跟上。
主仆二人随着人流,拾级而上,何静舒步履不快,却很稳,她微微抬首,目光掠过道旁的草木,望向山顶的琉璃瓦顶。
远离了府邸的繁冗事务,置身于这满目苍翠与生机之中,纵然不信神佛,但这份自然天地的开阔与宁静,也足以令人心旷神怡。
“呀!好胖的猫!”春桃低呼一声。
何静舒随着她的视线看去。
一株老松树下,卧着一只体型壮硕的橘猫。
它毛色油亮,黄白相间,肚子圆滚滚的,正懒洋洋摊开四肢,享受着洒下的温暖阳光,眯着眼睛,对周围来来往往的香客视若无睹,一副“此山是我开”的淡定模样。
春桃少女心性,抱着经卷就凑了过去,蹲下身,伸出手指去逗弄那猫的下巴,“大橘,你怎么这么胖呀?寺里的师父是不是把你喂得太好啦?”
何静舒站在几步外看着这一幕,而后缓步走了过去,在春桃身边停下。
她微微俯身,也向那胖乎乎的橘猫伸出了手。掌心朝下,缓缓地、试探性地靠近那橘猫毛茸茸、圆滚滚的脊背。
那橘猫只是懒懒掀开眼皮,瞥了何静舒一眼,喉咙里发出几声敷衍的“咕噜”声,非但没躲,反而把头往静舒伸过来的手边蹭了蹭,一副“朕准你伺候”的派头。
何静舒的指尖,轻轻落在了那温暖柔软的橘色皮毛上,掌心传来猫咪身体微微的起伏和暖融融的温度,还有那顺滑毛发的独特触感。
很软。
一种纯粹的、来自活物的、温暖而柔软的触感,透过指尖传递过来。
何静舒脸上的那抹笑意,似乎加深了那么一瞬。
————
春桃抱着经卷,跟着小姐继续拾级而上,忍不住回头望那胖猫,笑着说:“小姐,这猫又胖又亲人,真像您小时候养的那只‘元宝’呢!也是圆滚滚、软乎乎的······”
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噤声,小心翼翼觑着何静舒的脸色。
“元宝”这个名字,像打翻了过往的盒子,多年前的记忆瞬间翻涌出来。
那是何静舒养的第一只猫,通体雪白,性子温顺黏人。
因不慎打翻了父亲的青瓷茶盏,父亲何观澜便让管家将其丢出府去,只留下一句话:“畜生不懂规矩,留着何用?”
小静舒眼睛蓄满泪水,小小的身体颤抖,却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
父亲的目光像寒冰一样笼罩着她,那眼神告诉她:眼泪是软弱的象征,为一只猫失态更是无能的表现。
“当家人,若为一只不懂规矩的畜生,便痛哭流涕,百般难过,失了体统分寸······你还能成什么事?”
从此,她再没有养过猫。
那个会为一只小猫哭求父亲的女孩,仿佛也一同被“丢出去”了。
那年,何静舒十二岁。
回忆的碎片如潮水般退去。
何静舒的脚步没有停顿,目光似乎落在前方虚空处片刻,随即又落回脚下的青石台阶,步履依旧沉稳。
她什么也没说。
春桃抱着经卷,再不敢多言,只默默跟在后面。
主仆二人继续拾级而上,山寺的飞檐金顶在葱茏的绿意中若隐若现,悠远的钟声传来,涤荡着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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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净寺的山门巍峨,金顶在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
踏入寺内,香火气息扑面而来,与山道上的清幽不同,寺内人头攒动,梵呗声声,热闹非凡。
大雄宝殿前的空地上更是围满了人。
几个穿着簇新绸缎衣裳的管事正指挥着仆役,将一筐筐白面馒头、一包包粗布、甚至还有成串的铜钱,分发给排成长队的贫苦乡民和乞丐。
旁边立着大大的红纸告示,上书:“信士王门张氏,感念观音大士慈悲,喜得龙凤麟孙,特备薄资,广施善缘,祈佑众生安康。”
“小姐您看!”春桃忍不住小声惊叹,语气带着几分笃信,“是城西王员外家!听说他家少奶奶嫁过来好几年都没动静,去年在观音殿许了大愿,捐了金身,结果今年开春就生了对龙凤胎!这可是天大的福气!都说这莲净寺的观音娘娘,求子求姻缘,最是灵验不过了!”
何静舒心中平静,只微微颔首,示意春桃跟上,绕过人群,径直向供奉经卷的藏经阁走去。
将厚厚一摞亲手抄录的佛经交付给知客僧后,又捐了数额不小的香油钱,何静舒完成了此行的主要任务。
刚走出藏经阁,便见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慈和的老僧在一位小沙弥的陪同下,缓步走来,正是莲净寺的住持,慧明大师。
“阿弥陀佛。”慧明大师双手合十,笑容和煦,“何檀越虔诚抄经,功德无量。老衲感念何家常年护持佛法,香火不断,特备一份心意,望檀越莫要推辞。”说着,一旁的小沙弥捧上一个素雅洁净的青色锦囊,上面用银线绣着并蒂莲的图案。
“此乃‘如意姻缘锦囊’,”慧明大师温言道,“已在观音菩萨座前供奉七七四十九日,受佛法加持,香火熏染。老衲观檀越兰心蕙质,福泽深厚,愿此锦囊能为檀越引一段美满良缘,缔结如意佳偶。”他的目光慈祥,带着对这位常客家小姐真诚的祝福。
何家与莲净寺关系深厚,慧明大师德高望重,这份善意不容轻慢。
何静舒双手接过锦囊,动作恭敬而优雅,微微屈膝,行了一礼,“静舒谢过大师厚意,大师慈悲,静舒愧领。”
慧明大师见她收下,笑容更深:“善哉善哉。檀越不妨随老衲至观音殿前,亲向菩萨顶礼一拜,以全此缘?”
何静舒明白,这是仪式的一部分,颔首应允:“有劳大师引路。”
观音殿内,香烛缭绕,金身塑像慈悲庄严,殿内香客不少,皆虔诚跪拜,低语祈愿。
慧明大师引着何静舒走到最前方一个空着的蒲团前,示意她可以在此礼拜。
何静舒在蒲团上盈盈跪下,她脊背挺直,姿态端庄,双手将那枚“如意姻缘锦囊”合于掌心,置于胸前,微微垂首,闭上双眸。
殿内梵音袅袅,檀香氤氲,气氛肃穆而神圣。
“信女何静舒,今于莲净寺观音大士座前,诚心叩拜。愿神佛庇佑,静舒觅得如意郎君,缔结良缘,不负此生。”
语句清晰,内容标准,完美符合一个闺阁淑女在此时此地的祈愿。然而,那语调却平静无波,没有丝毫少女怀春的羞涩或憧憬,只有一种近乎公式化的完成感。
何静舒默念完毕,睁开双眼,眼神依旧清明。她双手将锦囊举至眉心,恭敬拜了三拜,动作无可挑剔。
礼毕,她从容起身,向慧明大师再次合十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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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净寺山门前,慧明大师驻足相送。山风拂动他宽大的僧袍,雪白的长须在阳光下泛着银光。
他目光深邃平和,望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女檀越,仿佛透过她沉静完美的表象,窥见了某些深藏于灵魂深处的波澜。
“阿弥陀佛。”慧明大师双手合十,声音苍老而温润:“何檀越,老衲观你举止端方,心性坚韧,实乃女中英秀。然,世事如潮,人心似海,得失之间,自有其因果定数。”
他微微一顿,目光投注在何静舒清丽却难掩倦色的面庞上,缓缓道:“若择刚强之路,必舍心中至柔;若守温柔本心,常失雷霆之力。若有人······竟能兼得刚柔,通明豁达,心怀众生,那她所承受之重,所舍弃之珍,恐亦非寻常人所能想象。”
他的话语如同暮鼓晨钟,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在山门前回荡。
“所以,还请放宽心怀。莫要强求,亦莫要苛责己身。一切际遇,皆是命数使然。缘起缘灭,非人力所能强求。顺其自然,方得自在。”
兼得刚柔,通明豁达,心怀众生,这听起来如同神祇的境界。
而何静舒,为了守住何家这艘在惊涛骇浪中飘摇的大船,为了不负父亲的期望,早已将属于少女的“温婉柔顺”深深藏起,只留下那个冷静、滴水不漏的“当家人”。
这算不算……若择刚强之路,必舍心中至柔?或者说,她正走在一条试图“兼具”的道路上?那么,代价呢?失去的,又会是什么?
何静舒的手指,在袖袍中微微收紧。
她垂下眼帘,有被点破心事的震动,有对“代价”与“失去”的隐忧,更有一种被看透后的、微妙的抗拒。
她再次深深屈膝,向慧明大师行了一个郑重的礼,“静舒······谨记大师教诲,谢大师开示。”
慧明大师含笑颔首,不再多言,目送着这位年轻檀越,在丫鬟的陪伴下,沿着来时的青石台阶,一步一步,缓缓走下山去。
那藕荷色的身影渐渐融入苍翠的山色之中,沉静依旧。
春桃跟在自家小姐身后,大气不敢出,她虽然懵懂,听不懂那些玄妙的禅语,却能感受到小姐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比山风更冷、更沉的低气压。
下山的台阶似乎比上山时更长,更陡峭。
何静舒的脚步依旧沉稳,每一步都踏在石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若择刚强之路,必舍心中至柔;若守温柔本心,常失雷霆之力。
这些词语在她脑中回响。
她想起了被丢弃的“元宝”,想起了自己从此再未掉过的眼泪,也想起了如今在父亲和姐夫面前指点江山、运筹帷幄的自己。
她舍弃了那份至柔,换来了掌控家族命运的力量,这算不算慧明大师所说的“刚强”?
可代价呢?代价就是心湖深处有片再无法融化的坚冰,是午夜梦回时那份无法言说的孤寂与空洞,是无法像姐姐静贞那样,为一只面人、为几句市井烟火气而流露出纯粹的、毫无负担的欢喜。
那么,“兼得刚柔,通明豁达,心怀众生”呢?
她想到了父亲何观澜。
父亲退守沽州,维系一方安宁,算不算通明?他手段老辣,与北洋周旋,算不算刚强?可他面对家人,尤其是面对母亲时,那份温煦,又算不算温柔?
那么,父亲失去了什么?是曾经在官场上呼风唤雨的权势?还是那份可以肆意挥洒,不必顾忌太多的自在?抑或是更多她未曾知晓的沉重?
而她呢?
她试图成为父亲那样的人,甚至想要做得更好,她要守住何家,更要在这乱世中为沽州这片土地撑起一片尽可能安稳的天空。
这算不算“心怀众生”?
可若要做到这一点,她必须比父亲更冷静,更理智,更不近人情,她又还能保留多少属于“何静舒”本身的柔软?
慧明大师说,这样的人,付出的代价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
一切际遇,皆是“命数”使然。
命数?她何静舒,从不信命,她只信事在人为。
父亲教导她的,是掌控,是计算,是利用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去达成目标!姻缘也好,家族存续也罢,都不过是这乱世棋局上的一枚棋子,需要时,便要落得精准,落得有价值!
“小姐?”春桃怯怯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沉思,“您······您还好吗?是不是累了?要不要歇歇脚?”
何静舒脚步未停,甚至没有侧头看春桃一眼,只淡淡吐出两个字:“无妨。”
她挺直了脊背,目光重新聚焦在前方的山道上,步履更加坚定。
无论前方是荆棘密布还是万丈深渊,无论需要舍弃什么、付出何等沉重的代价,她选的路,她都会走下去。
至于那虚无缥缈的“命数”和慧明大师悲悯的“自在”······暂时,就封存在这莲净寺的悠悠钟声里吧。
相较于直呼“施主”,“檀越”更具古雅与庄重感,体现对布施者的感恩。男女施主皆可适用。
[让我康康][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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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