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杨醉真的是在等她。
几个人一道回城,虽是都住在城里的空屋,但并不在同一方向,祁进与她们道了别,紫虚真人并不爱管人家感情上的事,身处这诡谲的气氛里,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然后是桑来照。
桑来照进门前急急转身:“陆姑娘!”
“怎么了桑小公子?”
“姑娘也不必叫我公子,”桑来照抱着琴朝她笑道,“我字文璞,姑娘唤我文璞就好。”
有那么一时片刻,陆凝真没说话。她好像一眨眼就看见了十九年前的杨朝意,彼时她也是抱着琴朝自己笑。
——在下姓杨名醉字朝意,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彼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
陆凝真眨了眨眼,说:“好啊,文璞。”
是了,当年她站在一堆尸体中,刀上的血还在往下滴,听见声音,她看了来人一眼,将双刀上下一错又错开,交错的刀刃发出让人齿酸胆寒的声音,刀上的血顺着刀尖甩出去。她说——与你何干?
不过还是有区别的,陆凝真想,彼时杨朝意表面笑得礼貌,手却是扣紧了琴弦随时准备动手,不像桑来照此时……他怎么拿的是素琴?
长歌门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
不应当啊,前些日子杨醉来的时候才带来了物资,东西不少,不只有长歌门筹集的粮草、衣物,还有藏剑、霸刀两大山庄的兵器,甚至还有七秀坊筹集的衣物,很多东西,太原城的物资本来就紧张,长歌门带来的这些东西称得上雪中送炭,东西来的那日李光弼整个人都容光焕发的。
长歌门向来事多,陆凝真不好多问,在原地听着杨醉与桑来照叮嘱两句,然后同杨醉一道走了。
气氛有些尴尬,陆凝真开始反思自己,为什么非得等杨朝意说那两句话,为什么不自己就走了?
“陆凝真。”杨醉突然开口。
陆凝真瞥她一眼:“什么?”
“你我如今同在太原,从前的事情也不必让别人知晓,太原城里最好谁也不知道,不然你我都尴尬。”
杨醉确实是这么想的。她不太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私事,也知道陆凝真没有到处乱讲自己私事的爱好,太原城也未必有人有心思管闲事,但陆凝真向来想一出是一出,还是多叮嘱一句的好。
陆凝真“哦”了一声,平静道:“但是祁道长早就知道了。”
杨醉:“?”
杨醉:“!”
杨醉不可置信:“祁道长为何知道?你告诉祁道长的?”
“我没有那么无聊。”陆凝真冷笑一声,“前几年,有个人给自己和情缘挂同心锁的时候,顺手给他的朋友朝意和朝意的前情缘挂了一个——此人白缎金丝、手持折扇,段氏弟子,是你的朋友吧?”
杨醉:“……”
这个描述太详细,她立刻就知道是谁了。
她确实有这么一个有时候像个笨蛋的段氏朋友。
不是,挂就挂了,怎么不同她说啊!杨醉整个人都凌乱了。
她尴尬得都不知道该迈哪只脚了,期期艾艾道:“那、那你、你怎么知道?”
陆凝真又是冷笑一声,想起这事就来气。她怎么知道?因为招待那位段氏弟子挂锁的恰巧是她亲姐姐,又因不巧阿音和她长得一样,该段氏弟子有言:“姐姐你长得好像我朋友的前情缘哦!”
鹤聆声有仇当场报,听说这给朋友挂同心锁的奇怪要求,二话不说亲自给自己妹妹和妹妹前情缘刻的同心锁,她写信来的时候,信里全是溢出纸面的幸灾乐祸。
陆凝真恼极了,连夜从西域往华山赶,不眠不休整整两日赶到纯阳,从华山栏杆上一堆同心锁里找到刻有杨醉陆凝真的那枚。
指尖的圣火照亮这一小片黑夜。
她来的路上想了很多,知道这不可能是杨醉指使的,又恼怒杨醉交友不慎她朋友为什么自作主张,想着一定要把锁毁了。等真到了华山见了那个刻有她们俩名字的同心锁了,她又迟疑着下不了手。
算了,她想,反正今生已至此,挂不挂这锁,都无所谓了,影响不了什么。
陆凝真轻叹一声,熄了指尖的圣火,就要往阿音的屋里去。
扭头差点给心脏吓出毛病,下意识一个幻光步往后蹿,将弯刀插进自己面前的雪里,隔开自己与对方。
纯阳宫掌教李忘生笑得和蔼:“小友,还是莫要迫害我们道观的同心锁吧。”
陆凝真:“……”
您老人家还是莫要迫害晚辈的胆子吧。
好在陆凝真长了张纯阳弟子的脸,夜上纯阳虽然不太礼貌,但也没有恶意,李忘生没有为难她。
——后来想起来,此事做得着实是不太理智,堪称陆凝真人生第三大黑历史,因此她决计不肯向杨醉透露一星半点。
杨醉没得她回答,又问:“你又怎么知晓祁道长知道的?”
这还用想,不然杨朝意来那天祁道长为什么问她会不会走。陆凝真懒得与她解释这许多,只说:“放心好了,祁道长不会与别人说的。”
然后她停下脚步:“我到了,你走吧。”
杨醉就不再问,沉默片刻,转身走了。
让走就走,这么听话,陆凝真愤愤地想,让你给手上抹药怎么不听?
杨醉先把剑擦拭干净,收进琴里,然后才又拿起陆凝真给她的药。
纯阳的药。陆凝真虽然是记仇任性心眼又小,但她就算害她也不会用这种下作手段,这应当真的是纯阳治外伤的药。
但她哪来的纯阳的药?而且为什么要给她?
陆凝真不应当恨死她了,看都不想看见她吗?
包裹里甚至还有使用说明,纸条上的字也不是陆凝真的字迹。
如今世道乱,药物自然也珍贵,也不知道她从哪得来的外伤的药物,只用来治手指破皮的伤,未免也太过浪费。
——杨醉心里这样想,手上毫不含糊地给手指上抹了药。
军队自有军队的用药,这药未必用得上,况且不知成分,自然也不可能与将士们正在用的其他药混用。
又是巡逻的一日,陆凝真心烦意乱,独自走一条路。
信啊,信寄不出去啊,她昨日才去看了,那只叫豆蔻的鸟伤还没好,还飞不远,更别提送信,可见没用。豆蔻当时愤怒地啄了她一口。
鹤聆声这破鸟,又娇气又难伺候,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跟鹤聆声一个破德行。
她巡逻完回去的路上,听见有人在弹琴,有意想走,腿不听使唤,在原地磨磨蹭蹭一刻钟挪了三步,听完两首曲子,决定去看一下这位桑小公子、不是,文璞。
杨醉弹琴不是这个样子的,多半是文璞。
“桑小公子琴技不错。”
桑来照一惊,连忙站起身:“陆姑娘。”
桑来照在亭子里弹琴,陆凝真走过去坐下,忍不住又看了那素琴一眼。
桑来照注意到了她的目光,有些黯然道:“不瞒姑娘,我至今还没有领悟琴心,仍没资格去往千真琴坊、觅音明心园取得真琴帖和觅音帖……所以如今仍是素琴一张、铁剑一把,此次随师姐出门,临行前师父也命我不得随意在外操习《莫问》以音伤人……”
陆凝真面色微妙起来。
桑来照的师父、长歌门那位道子,她也是打过照面的,虽然彼时略显狼狈混乱,堪称她平生第二大黑历史,简直不愿多回想。
“没有琴心,是什么很要紧的事情么?”
“自然是极为重要的!”桑来照连忙道,“若是没有琴心,即便操弦,有音也似无音。”
陆凝真一幅似懂非懂的模样——其实完全没懂。
毕竟杨醉的琴心她就一直觉得是杨醉自找麻烦。
“我此次是随师姐出门历练,师姐她天资聪颖,十七岁便领悟琴心出门历练……”
“十四岁。”
桑来照一愣:“什么?”
陆凝真说:“你师姐十四岁领悟琴心。”
桑来照若有所思:“原来如此……”又慢半拍反应过来,“陆姑娘怎么知晓的?”
陆凝真:“……”
陆凝真尴尬地移开目光,不知道怎么解释比较好。
好在桑来照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挫败道:“可我……还不知道怎么领悟琴心,师父应当对我也不太满意吧。”
陆凝真茫然地“啊”了一声,反问道:“如果道子对你不满意,那为什么要收你为徒?”
桑来照更低落了:“我也不知道……”
陆凝真:“……”
不,她说的不是一个疑问句。
“怎么?你不喜欢你师姐吗?”
“怎么可能!”桑来照记得脸色涨红,“我、我很仰慕师姐的!师姐很厉害,是吾辈楷模!”
“是吗。”陆凝真扯了扯嘴角,品到一点索然无味,她到底来干嘛的?听桑来照夸杨醉的吗?
“又不是每个人都生来就厉害,”陆凝真心里烦闷,不走心地安慰道,“你师姐刚出门历练的时候,说不定还不如你。”
“当然不是!师姐出门历练的时候就很厉害了!师姐是独自出门的!而且师父师叔也很放心师姐。”
那是因为她之前想跟着你师叔杨逸飞一起出门但你老门主不让,赌气离家出走被你师父逮回去了,等你师叔历练完了回长歌接任门主之后你师父才松口,说等你师姐在你师叔手下走过百招才放她出门……陆凝真无奈地看了一眼桑来照,这孩子到底对他师姐有多少滤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