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了?”
看完了合欢花,也见过了心心念念的人,罗筝心力交瘁,觉得疲惫异常。
一进入常青殿,殿里没有一点灯光,有个声音在黑暗里蓦然道。
她并没有感到惊讶,只是走过去,脱去那沉重的衣裳,俯身跪在床榻边,捂着眼睛,在黑暗里默然哭起来。
“怎么?后悔了?”那声音又在黑暗里问,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当年,你是为了卫国公府和罗宗,宁愿囚禁在这常青殿。如今你定然在想,早知如此,就该向他们坦白了你细作的身份……”
“上官启,我知道,你只是想用我来制衡卫国公。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卫国公,要用我的身份来给他一个叛国的罪名。”那人的话没说完就被罗筝打断,她在黑暗里任由眼泪落在手掌里,一滴一滴灼痛自己的心:“你可以抄家夺位,我只求你,留他们性命。”
“若我不允呢?”
那人反问,在黑暗里抓住她的手臂,不以为然的语气。
“这些年,他卫国公权势滔天,别说他两个儿子,连他那个儿媳妇赵子楠都立了累累战功。他卫国公府当真是权倾朝野,我这个皇帝说什么都不算,都是他卫国公说了算。”
不等罗筝回答,上官启开始慢慢的说起来。
“我时时在想,如何才能削弱他的权力。就在我焦灼的时候,机会来了。”说到后面,上官启终于露出了笑容:“他那个大儿子罗宗在战场上救了你,就是给了我除去卫国公府的机会,我怎么能轻易放弃呢?”
“如果你不允,我会血溅当场。”她在黑暗里笑,虽然眼泪不停歇的落下来,还是在笑:“要是我父亲知道我死在这里,一定会踏平你这皇宫。”
“可惜你父亲不知道。”黑暗中的人调笑着,松开她的手,用火折子点亮了烛火:“身为贤妃娘娘,你在人前只能和颜悦色、温婉沉静。至于人后,想哭的时候,就躲在黑暗里哭罢。”
罗筝盯着那灯光,半晌不敢眨眼。
她想起卫国公府的那颗合欢树,想起罗宗的脸。
三日后,她跟上官启说,她要出宫省亲。
上官启料定罗筝什么都不敢对卫国公说,便放了她去了卫国公府。
据说,那天贤妃娘娘与卫国公说了许多话,卫国公高兴的不得了,做了一桌子罗筝爱吃的菜。
下午的时候,罗筝一个人去那颗合欢树下,却发现那张长椅不在了。
“小姐出嫁那天,大公子命我们将那长椅劈了,如今早化成灰了。”
管家看贤妃娘娘有些伤神,垂着头回答。
贤妃娘娘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然后,管家退了下去。
贤妃娘娘就在树下站了很久。
久到眼睛干涩,久到夕阳西下。
终于,她将手指放在手中,呼啸一声,有一只白鸽急速飞来,堪堪落在她的肩头。
她看着手里的白娟,又看了看那颗合欢树下长椅留下的痕迹,手一扬,鸽子扑棱棱的飞向天空,向着另一座城池飞去。
这天,黄昏的时候,贤妃娘娘去跟卫国公辞行。
按照身份,贤妃娘娘是不必跪卫国公的。可贤妃娘娘不知怎么了,执意跪下去,给卫国公扣了三个响头:“谢父兄救命之恩。”
“儿啊,陛下既允了,何不多住几日再走?”
卫国公扶起罗筝,有些舍不得。
罗筝却垂着头,戚戚的笑了一下:“爹爹,我住在这里太久,给爹爹惹了许多麻烦,对不住爹爹了。”
“儿啊,你许久不来,来了怎的这样生分了?”
卫国公觉得奇怪,也知道罗筝话里有话,但他想不出来近日怎么得罪了皇帝陛下。
罗筝只是笑笑,再也不说话,和小侍女一起出了门,坐着轿撵离去,再也没回头。
贤妃娘娘薨逝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雨。
雨水冲刷着常青殿的屋檐,贤妃娘娘静静的躺在榻上,身侧铺满已经干掉的合欢花。
一把很小的圆月弯刀插在她的胸口,她的面色平静,像是熟睡了一般。
消息传到卫国公府,卫国公罗镜双手颤抖着打碎了自家最珍贵的一件瓷器。
大公子罗宗和罗正从边境快马加鞭赶回来,已是三日之后。
这三天的不眠不休,并没有让罗宗感觉疲累,他下了马,步履匆匆的走进来,亦步亦趋:“筝儿!筝儿!!”
罗正赶过来扶着他:“哥,你慢些。”
风尘仆仆的两个人走到灵堂前,只见卫国公坐在椅子上暗自垂泪,背越来越弓,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罗烟在旁边替他顺着气,也一个劲的抹眼泪。
罗宗和罗正见过了卫国公,就去祭奠罗筝。
罗宗看着那灵牌,哭得几乎昏厥。
“哥哥,你莫要伤心了。陛下特准我们在卫国公府摆灵堂祭奠姐姐,等姐姐下葬时,也准我们前去抬棺,送姐姐一程。”罗烟忍着伤心,走过来扶着罗宗,安慰道。
“我们走时筝儿还好好的,是不是上官启……”罗宗的脸上,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他喊着罗筝,声音已经嘶哑。听罗烟说陛下这般好心,立刻起了疑心。
“放肆!”卫国公听儿子伤心之余竟然怀疑当朝天子,上前去一个耳光将他打清醒:“怎能直呼陛下名讳?!”
“哥哥,不是陛下。姐姐那天来省亲,看到后院里那张长椅不在了,也不知是怎么了,神情恍惚的走了。当天夜里,姐姐就……”
罗烟一五一十的跟罗宗说着那天的情景。说到了那颗合欢树,说到了那张长椅。
罗宗突然往后一倒,昏了过去。
“哥哥!”
恍惚是谁在唤他。
是筝儿吗?她还穿着一身紫衣,站在合欢树下,看着他笑。
不是筝儿吧?她浑身是血,躺在乱军之中,雨水冲刷着她的脸。
筝儿,不过是一张长椅,你要喜欢,哥哥给你做十张都可以。
你为什么离开了哥哥,再也不回来了。
筝儿。
罗宗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醒来时,罗筝已下葬。可是,还不等他伤心,边境传来消息,敌军再次来犯。
就在贤妃娘娘薨逝的第五天,边境敌军来势凶猛。
有个领头的少年白马银枪,一身金色铠甲,立在城下,大声的喊:“限你们半月,还我姐姐来,否则,我的马蹄定会踏破你们的城门,教你们血流成河!”
守军将领是恒国公的独子朱永贞。
他是个老成稳重的人,虽然容貌没有不那么俊美,论行军打仗的能力,倒是不输的。
他一身银甲,手持银弓,背着羽箭走上城楼,看着那少年,喊话:“城下何人?你姐姐又是谁?”
“我是瑞南国少将军鲜于思远,我姐姐叫鲜于松月,在你们龙南国,我姐姐叫做罗筝。”
罗筝是瑞南国大将军的女儿这个消息,很快传到了春依城,传到了卫国公府,传到了皇宫里。
贤妃娘娘刚刚薨逝,瑞南国就来要人,以此借口进犯。
陛下又对卫国公府起了疑心。
罗镜想着,这件事,会不会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阴谋。
是一个离间卫国公府和皇帝陛下之间牢固关系的阴谋。
卫国公府的罗宗和罗正历来驻守边境,从未让瑞南国的进犯得逞过一次。
卫国公的儿媳赵子楠,更是一人抵千骑的难得将才。
瑞南国多次奇袭,都被罗宗罗正和赵子楠联合击退。
这个铁三角是卫国公府的护身符,也是这龙南国的护身符。
这么多年,瑞南国一直将卫国公府的这三个人当做眼中钉肉中刺。
可惜,皇帝陛下忌惮卫国公府势大。
如此一来,陛下借机除去卫国公府,瑞南国借机进犯。
这瑞南国的国君,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卫国公躺在那颗合欢树下的长椅上,看了很久的天空——自从罗筝走了,罗宗又重新在这树底下打了一张长椅。
以他征战多年的经验来看,他已经猜出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当年,罗宗救了罗筝回来,他不是没有怀疑过罗筝的身份。
但是他想着,那孩子在乱军之中那样鲜血淋漓的躺着,连个管她的人都没有,是有些可怜的。
而且,罗筝是真的讨人喜欢。会琴棋书画,也会兵法战略,性格温柔沉静。
他没有女儿,把她当成自己女儿一样。
可惜,她终究是别人家的孩子。如今,还成了倾覆他卫国公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也看清了,卫国公府权倾朝野,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到了他该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
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让他睁不开眼,他就那样睡着了。
梦里罗筝站在那颗合欢树下,说爹爹,你想明白了,真好。
后来,他便依着之前与晋国公商议好的,等四个孩子以身殉国的消息传来,便请辞回乡。
果然,上官启假意挽留,最终允了他的请求。
他想,这样也好。
很快,卫国公带着夫人也几个仆从,连夜出城离去。
走了三日,来到一个村庄。
这里麦浪翻滚,树木郁郁葱葱。
重要的是,不远处在稻田里忙活的人抬起头来,看到他,欢欢喜喜的扑了过来:“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