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静王府的书房内。
初夏的风穿过敞开的轩窗,带来满池荷花的清浅香气,却吹不散室内凝滞的沉寂。
简灼一袭墨紫色常服,慵懒地靠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指间夹着一枚墨玉棋子,目光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眼神却并无焦点,深邃的凤眸中暗流涌动,显然心思早已不在棋局。
“啪。”
一声清脆的落子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挚友萧澈指尖夹着一枚白玉棋子,百无聊赖地敲着棋盘。萧澈生得一副风流俊逸的好皮相,眉眼间总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跳脱,与一旁静坐如山的欧阳墨截然不同。他刚自江南归来,风尘未洗便直奔王府。
“简灼,您这棋下得心不在焉,可是在思量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萧澈挑眉,语气戏谑,眼底却藏着精光。
简灼执起一枚黑子,随意落下,声音平淡无波:“计划自然在推进。倒是你,江南一行,豫亲王那边……动静不小?”
萧澈闻言,脸上玩味的笑容收敛了几分,身子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何止是不小。你那位王叔的手,伸得比我们想的还要长,还要急。我在那边,可是查到些有意思的东西,虽未全然摸清,但已足够证明其心叵测。”他语焉不详,却足够让人警醒。
简灼眸光一凛,指尖的黑子重重按在棋盘上,发出沉闷一响。“暗中盯着,寻个合适的时机,给他添点堵,不必留情。”
“明白。”萧澈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脸上又挂起那副欠揍得笑容,“正事说完了,聊聊闲篇?我这才离京几日,回来就听说,咱们眼高于顶的玄静王殿下,最近似乎对那位才试夺魁、风头正劲的沈家大小姐,颇有些……与众不同?”
简灼执棋的手微微一顿,抬眸扫了萧澈一眼,并未承认,也未否认,只是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淡淡道:“本王只是觉得,她……有点意思。”
萧澈与一旁静默不语的欧阳墨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有意思?能让简灼觉得“有意思”的人,这京城里,可不多见。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叩响,贴身暗卫周昭走了进来,对着简灼躬身一礼,声音沉稳:“王爷。”
“讲。”简灼目光未离棋盘。
周昭低声道:“关于您一直在查的那位……属下近日得到一些线索,那人似乎……在沈家。”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不确定,“但沈家适龄小姐有三位,线索模糊,尚无法确定具体是哪一位。”
萧澈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也忘了刚才调侃沈明乐的事,凑过来惊奇道:“哟!还在查当年那个救了你一命的小恩人呢?我说简灼,你这可真是够执着的,这都多少年了?”
简灼没接他的话,只是淡淡瞥了萧澈一眼,萧澈识趣地摸了摸鼻子,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继续查。”简灼对周昭吩咐道,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指间的黑子轻轻落在棋盘一处关键位置,“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本王就不信,她还能一直藏着。”
周昭领命,悄然退下。
书房内再次恢复安静,但简灼的心绪却因周昭的话泛起了一丝微澜。沈家…… 他脑海中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立刻浮现出那张稚嫩却偶尔锐利的脸。
会是她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他原本就觉得此女非同一般,若她更是多年前那个在危急关头给予他一线生机的人……
简灼的唇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连他自己都未察觉,那原本因思索朝局而微蹙的眉心,悄然舒展了几分。
心情,莫名地好了起来。
沈府内,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青石板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沈明乐正在自家院中缓步踱着,梳理着纷乱的思绪,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不远处的假山——
一抹墨紫色的衣角倏地映入眼帘!
那颜色深沉尊贵,在这内宅花园中显得格外突兀与危险。
沈明乐心头猛地一跳!
她迅速敛起眸中的惊色,转为一片沉静,对身旁的春桃和果丹低声道:“我有些乏了,想独自静一静,你们先下去吧,不必跟着。”
打发走丫鬟,她步履未停,看似随意,却精准地走向那假山之后。果然,那道修长挺拔的墨紫色身影正闲适地倚在山石上,仿佛等候多时。
简灼看着她走近,凤眸中掠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玩味的笑意,压低声音道:“你倒是好眼力。”
沈明乐却没心思与他玩笑。光天化日,玄静王私自潜入臣子内宅,若被旁人瞧见,不知要掀起多大风波!她心中又惊又气,来不及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拉住他宽大的袖袍,低声道:“跟我来!”
她力道不小,将他不由分说地拽向自己的闺房。简灼挑了挑眉,倒也配合,任由她拉着,步履从容地跟她进了房间。
“砰”的一声轻响,房门被沈明乐反手关上。她立刻松开他的袖子,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退开两步,这才抬起眼,眸中带着审视与薄怒,压低声音质问:“殿下,你私自潜入我沈家,意欲何为?”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担心的便是他是否在暗中调查沈家,欲行不轨。
简灼看着她这副如临大敌、却又强自镇定的模样,觉得甚是有趣。他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被她拉皱的袖口,语气慵懒:“沈小姐,你这可是真误会本王了。”
他抬眸看向她,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本王今日冒险前来,只是想提醒你一句——家贼难防。”
沈明乐瞳孔微缩,他指的是二房?他如何得知?她按捺住心惊,反问道:“殿下如何知道?”
简灼却捕捉到了她那一瞬间的反应,凤眸微眯,反问的语气带着探究:“你似乎……并不十分惊讶?莫非,你早已心中有数?”
沈明乐心头一凛,知他洞察力惊人,便也不再完全否认,只淡淡道:“略有怀疑而已,并无实证。”她顿了顿,再次看向他,眼中疑惑更深,“只是,殿下为何要特地来提醒我?这与殿下有何干系?”
简灼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漫不经心的弧度,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语气轻飘飘地落下:
“没什么,今日心情尚可,便来了。”
“你!”沈明乐被他这敷衍的态度气得一噎,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她暗自攥紧了袖中的手指。“莫名其妙!”沈明乐半天憋出来四个字。
看着她因薄怒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双燃着暗火的眸子,简灼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提醒是真,想来看看这只小狐狸,也是真。
沈明乐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将他直接推出门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若是殿下没有其他要事,就请离开吧。此处是臣女闺房,若被旁人瞧见,于你于我,皆是麻烦。”
简灼闻言,非但没动,反而坐在凳子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手肘撑在桌上,掌心托着侧脸,抬眸看她,眼底漾着促狭的光:“这么着急赶我走?利用完了就扔,沈小姐未免太过无情。” 那语气,竟带着几分赖定了这里的无赖劲儿。
“你!”沈明乐气结,正要再说什么,院外却清晰地传来了父母交谈的声音。
“乐儿,可在房里?”是母亲寒云兮温柔的问询。
沈明乐心头猛地一跳,脸色微变,迅速瞪了简灼一眼,连忙快步走到门边,并未开门,只隔着门扇应道:“爹,娘,我在呢!正更衣,有些不便。”
门外的脚步声停下,寒云兮不疑有他,只柔声道:“无妨,我与你爹路过,便来看看你。你既忙着,我们晚些再来。”
听着父母脚步声渐远,沈明乐这才松了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她猛地转身,却见简灼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站到了她身后,距离极近,近得她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带着一丝龙涎香的气息。
两人霎时间四目相对。
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她笼罩,那双凤眸低垂着,里面没了之前的戏谑,反而沉淀下一种幽深难辨的情绪,像是暗流涌动的深海。沈明乐能清晰地看到他自己浓密的睫毛,以及瞳孔中映出的、有些慌乱的自己。
她想后退,腰间却抵住了微凉的门把手,无处可退。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彼此细微的呼吸声,交织在这方寸之间,暧昧得令人心慌。
“看来,”简灼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沙哑了几分,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本王暂时是走不了了?”
他的目光缓缓掠过她微微泛红的耳尖,最终落在她因紧张而轻抿的唇瓣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滚烫的温度,让沈明乐觉得被他看过的地方都像是要烧起来。
她心跳如擂鼓,想偏头避开,却又像被定住了一般,只能强撑着与他对视,色厉内荏地低声道:“殿下这是何意!”
简灼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倾身,拉近了那本就危险的距离。他抬起手,并未触碰她,只是用指尖轻轻拂过她方才因匆忙而微乱的鬓角,将那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她耳后。
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她敏感的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不怎样,”他看着她瞬间僵住的身体和骤然睁大的眼眸,终于低低笑出声,气息拂过她的额发,“只是觉得……沈小姐生气的模样,比平日里那副冷冰冰的样子,生动有趣得多。”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层层荡开。沈明乐只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他近在咫尺的俊颜和那双仿佛能吸人魂魄的眼睛。
这个混蛋……他绝对是故意的!
“混蛋!”
这两个字几乎是从沈明乐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被戏弄后的羞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
简灼闻言,不怒反笑,甚至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逼近一步,气息几乎将她笼罩:“混蛋?沈明乐,你可知这普天之下,你是第一个敢这么骂本王的。”
他话音未落,却意外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水光,虽然她极力隐忍,但那微微泛红的眼眶骗不了人。她向来是沉静的,何曾露出过这般……近乎脆弱的模样?
这一抹湿润,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地刺了简灼一下,让他那副玩世不恭的姿态瞬间凝滞,心头掠过一丝从未有过的,陌生的悸动和……无措。他愣在了原地。
就是现在!
沈明乐趁他失神片刻,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他推开!她力道不轻,简灼猝不及防的向后踉跄了半步。
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暧昧距离终于被打破。
沈明乐立刻退到安全距离,迅速背过身去,抬手极快地用指尖拭过眼角,再转过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大半的镇定,只是微红的眼圈和略显急促的呼吸,泄露了她方才的不平静。
“殿下请自重!”她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明显的逐客意味,“若再无正事,便请离开!否则,臣女只能唤人来了。”
简灼站在原地,看着她强自镇定的模样,脑海中却反复回放着她方才眼含泪光骂他混蛋的那一幕。心底那点因被打扰而升起的不悦早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
他非但没走,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不似之前的戏谑,反而带着一种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愉悦和势在必得。
“好,本王走。”他从善如流,整理了一下被她推皱的衣襟,目光却依旧牢牢锁在她脸上,像是要将她此刻的模样深深烙印,“不过沈明乐,我们……来日方长。”
说完,他不再停留,身形一闪,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半开的窗户掠了出去,消失在庭院之中。
室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沈明乐一个人,和他残留的、那清冽又危险的气息。她缓缓松了口气,身体却有些脱力地靠在了桌边,抬手抚上自己依旧有些发烫的脸颊,心绪复杂难平。
这个玄静王,当真是她命里的克星!
那抹墨紫色的身影刚从窗口消失,房门便被轻轻叩响,春桃的声音传来:“小姐,您没事吧?奴婢好像听到些动静。”
沈明乐迅速深吸一口气,背对着门平复了一下心绪,才扬声道:“无事,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她走到镜前,飞快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确认看不出太多异样,才转身开门。
春桃见她眼眶微红,担忧地蹙眉。沈明乐不欲多言,只淡淡道:“可是有事?”
春桃这才想起正事,忙道:“老夫人派人来传话,让小姐您去一趟慈安堂,说是有要事相商。”她压低声音补充,“像是……李家那边下帖子来了。”
沈明乐眸光微闪,点了点头:“知道了,这就去。”
踏入慈安堂,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沈老夫人端坐上首,手中捻着佛珠,脸上看不出喜怒。下首的沈原却是满面红光,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显然心情极佳。沈蓉站在方氏身旁,脸上挂着一丝虚伪的、仿佛真心为妹妹高兴的笑容。而事件的中心——沈烟霖,虽低垂着头,苍白的脸上却也难得地露出了一抹几乎不可察觉的、带着劫后余生般庆幸的微弱笑意。
沈明乐默默走到自己父母身边站定。
见人齐了,沈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李家下了帖子过来,商定婚期。将日子定在了下个月初八。”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沈烟霖身上,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告诫,“烟霖,嫁入李家是你的造化,也是沈家的体面。嫁入李家后,定要恪守妇道,乖顺听话,莫要再行差踏错,丢了我们沈家的脸面。”
她摆了摆手,仿佛了结一桩麻烦事:“罢了,此事就这么定了。钱嬷嬷,去给李家回帖,婚期就依他们所言。”
说完,她便闭上眼,手中佛珠轻转,一副不欲多言的模样。
众人心思各异地散去。
回院子的路上,沈峥看着身旁沉静的女儿,想起方才慈安堂里定下婚期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沉默片刻,忽然开口,语气带着武将的直率,却也难掩关切:“明月,你三妹妹这都要出嫁了。你身为嫡长女,这婚事……心中可有什么想法?或是……有没有中意的人家?”他这话问得直接,带着老父亲对女儿终身大事的担忧。
沈明乐还未回答,旁边的寒云兮便没好气地瞥了丈夫一眼,轻轻握住女儿的手,柔声道:“你胡说什么?哪有这么急着把女儿往外推的道理?我们乐儿这般好,值得这世上最好的儿郎真心求娶,急什么?”
她转头看向沈明乐,抬手温柔地替她理了理鬓边并不凌乱的发丝,眼神充满了怜爱与纵容,声音温和而坚定:“乐儿,你听着,婚姻大事,关乎你一生喜乐,万万不可将就。爹和娘不逼你,就算你一辈子都找不到合心意的,那便不嫁!爹娘养着你,咱们镇北侯府难道还养不起一位嫡小姐不成?只要你开心顺遂,比什么都强。”
听着母亲这番毫无保留的维护与宠爱,沈明乐心中那因简灼带来的纷乱心绪,仿佛被一股暖流缓缓抚平。她反手握住母亲温暖的手,眼中漾开真切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
“女儿知道。谢谢爹,谢谢娘。”她轻声说道,心中一片安宁。
简灼的身影如同墨色流光般落入玄静王府书房院内,刚推开房门,就见萧澈翘着二郎腿,手里抛接着那枚白玉棋子,一脸促狭地看着他。
“哟,回来了?棋没下完就急匆匆地跑了,这是去见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了?”萧澈挑眉,语气里的好奇几乎要溢出来。
简灼没理他,径直走到窗边方才的位置,仿佛只是出去透了透气。他掸了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语气随意:“去见了一位颇有意思的人。” 凤眸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萧澈正要追问,书房门再次被敲响,周昭走了进来,面色一如既往地沉稳,躬身禀报:“王爷,刚得到消息,工部尚书李家已正式向沈家二房下了帖子,两家……已定下婚期,就在下月初八。”
萧澈闻言,立刻坐直了身体,脸上玩世不恭的表情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精明:“动作这么快?你这好王叔,算计得倒是挺深。李家和沈家二房都是他脚下的忠犬,如今两家联姻,势力更是盘根错节,铁板一块了。你怎么看?”他看向简灼,等着他的反应。
简灼闻言,只是嗤笑一声,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他走到棋盘边,执起那枚代表豫亲王的棋子,在指尖把玩。
“怎么看?”他语气慵懒,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漠然,“本王不怎么想。我那王叔,还是一如既往的……自作聪明,手段拙劣。”
他指尖一弹,将那枚棋子不轻不重地掷回棋盒,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他以为凭着李家远在外地、暂时不知沈烟霖宫中丑事,便能瞒天过海,将一颗废子强行塞过去,以此牢牢绑住沈原和李家,巩固他的势力。”简灼凤眸微眯,寒光乍现,“可他忘了,纸包不住火。李家并非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一旦得知真相,发现自己效忠的豫亲王塞进来的媳妇,竟是个婚前失贞、声名狼藉之人,你猜他们会作何反应?”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到时候,东窗事发,沈家二房首当其冲,必定沦为弃子,下场凄惨。而李家,蒙受如此奇耻大辱,岂会善罢甘休?他们不敢明着怨恨豫亲王,但这根刺,算是彻底扎进心里了。嫌隙已生,日后王叔再想如臂指使,怕是难了。”
萧澈听完,抚掌大笑:“妙啊!自以为下了一步好棋,实则是在自己阵营里埋下了一颗随时会炸的雷!看来,我们只需静观其变,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简灼不置可否,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场即将到来的、由他那位“好王叔”亲手点燃的混乱。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且看着吧。自作孽,不可活。”
日子悄然滑过。镇沈峥与寒云兮的归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二房原本翻腾不休的池塘,暂时压制了方晚舟母女明显的手段,让她们不得不暂时安静。
然而,这脆弱的平静,在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被骤然打破。
藕花苑内,药香与熏香混合在一起,也驱不散那股子从沈烟霖身上透出的、日渐沉疴的萎靡之气。自宫中那场变故后,她的身子便如风中残烛,一点点垮了下去,汤药不断,却总不见大好,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方晚舟如今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她这个二女儿,喂药擦身,事事亲力亲为,那份焦灼与心疼,让她暂时忽略了对大女儿沈蓉的关注,引得沈蓉近来怨气深重,却不敢发作。
这日,方晚舟亲自在小厨房盯着,炖了足足两个时辰的乌鸡汤,汤色醇厚,香气扑鼻。她小心翼翼地端到沈烟霖床前,柔声道:“烟霖,快趁热喝了,好好补补身子。”
沈烟霖勉强撑起身子,刚接过碗,凑到唇边,那浓郁的油腥气猛地窜入鼻腔,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
“呕——!”
她猛地侧身,控制不住地大口呕吐起来,刚喝下的汤药混着酸水悉数呕出,溅湿了被褥,那碗精心熬制的乌鸡汤也“哐当”一声摔在地上,汤水四溢,狼藉一片。
“烟霖!”方晚舟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上前扶住她,拍着她的背,扭头厉声问旁边侍立的丫鬟杏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姐这几日究竟怎么了?”
杏梅“扑通”一声跪下,吓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夫人恕罪!小姐……小姐这几日总是莫名出虚汗,食欲越发不振,送来的膳食几乎没动几口,总说……总说看见就恶心,闻着味儿就想吐……”
恶心?想吐?
方晚舟如遭雷击,一个极其可怕、她一直刻意回避的念头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脑海!宫中那晚……那个被安排好的侍卫……
她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声音都变了调,尖声道:“杏梅!快!拿着我的帖子,去请保和堂的刘大夫!要快!快去!”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刘大夫便被匆匆请来。他仔细地为床幔后伸出的、瘦弱不堪的手腕诊脉,片刻后,他收回手,抚须对着面色紧张的方晚舟拱了拱手,语气平稳地说道:“恭喜夫人,贺喜小姐,依脉象来看,这是喜脉啊,已有一月有余。只是小姐体质虚寒,胎象略有不稳,还需好生静养,切莫忧思过度,待老夫开几副安胎固本的方子……”
然而,他预想中的喜悦并未出现在这对母女脸上。方晚舟眼神惊骇,床幔后的沈烟霖更是猛地缩回了手,整个人如同筛糠般抖了起来。
刘大夫是人精,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连忙敛了笑容,匆匆写下药方,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提着药箱,几乎是落荒而逃。
大夫一走,沈烟霖猛地从床幔后探出手,死死抓住方晚舟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尖利:
“娘!我……我有身子了!是……是那个人的!怎么办?!娘!我该怎么办啊!要是让李家知道,我就完了!”
巨大的恐慌如同潮水般将沈烟霖淹没,她涕泪横流,几乎要晕厥过去。
相比女儿的崩溃,方晚舟在最初的震惊过后,眼中却迅速闪过各种算计的光芒。她反手紧紧握住女儿冰冷的手,压低声音,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厉与冷静:
“烟霖!别慌,娘有办法。”
方晚舟凑到沈烟霖耳边,用气音一字一句地交代:
“听着!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等到你嫁入李家那晚,娘会给你准备一点安神的药物,你找机会混在李榭的茶里。等他睡沉了,你自行弄红元帕,做出同房的假象。第二天,便推说他昨夜醉得厉害,行事粗鲁,完事便睡死了过去。你初次承欢,身子不适,顺水推舟,谁又能怀疑?”
沈烟霖听得目瞪口呆,浑身发冷:“这……这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方晚舟眼神狠绝,“这是唯一的生路!只要瞒过这一关,等你在李家站稳脚跟,再意外小产,便可一了百了!记住,想要活命,就按娘说的做!”
沈烟霖看着母亲那决绝面容,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只能绝望又麻木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涟漪很快消失在平静的湖面。
眼看到了成婚前一日。这几日方晚舟精心调养,各种补品如流水般送入沈烟霖房中,倒真让她苍白的脸上长了些肉,气色也红润了不少,有了几分待嫁新娘的模样。
与之相对的,是沈蓉连日来的憋闷。眼见着母亲将所有关注都投注在妹妹身上,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她,对自己这个曾经最受宠的大女儿却冷淡了许多,她心中如同堵了一团棉花,烦躁难言。
这日午后,她郁结难舒,便走到院中散心。刚绕过一处花丛,却听得一阵轻轻的笑语声。循声望去,只见沈烟霖正坐在廊下,与贴身丫鬟杏梅说着什么,脸上竟带着她许久未见的、轻松甚至带着点憧憬的笑意。
沈蓉瞧着妹妹这副“因祸得福”、愈发滋润的模样,再想到自己近日遭受的冷落,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心头,烧得她理智尽失。她几步走上前,脸上挂起惯有的、却带着尖刺的假笑:
“哟,三妹妹明日就要出阁了,真是好福气啊。姐姐我还以为,经过宫宴那晚的事儿,妹妹这辈子怕是难见人了,没想到,竟还能攀上李家这门好亲事,真是……令人惊讶。”
这话语里的嘲讽与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沈烟霖的贴身丫鬟杏梅皱眉说道:“二小姐,请勿要提此事,我家小姐身子还没好利索。”
沈蓉听闻却冷哼一声:“哼,你个贱婢哪有你说话的份,再说了,我看三妹如今确实好得很,哪里有一点像是身子没好利索的样子。”
沈烟霖如今即将嫁入沈家,加之对沈蓉积怨已久,此刻也不想再忍耐。她抬起眼,脸上竟也露出一丝不甘示弱的笑意,语气轻柔,却字字往沈蓉心窝子里戳:
“多谢姐姐关心。妹妹这几日确实过得极好,娘亲日日亲手为我煲汤调理,生怕我受了委屈。姐姐这几天却是被冷落了,好生可怜呢,”沈烟霖又忽而想到什么:“哦,对了,前几日李家公子还特意来拜访过我,人长得甚是英俊儒雅,还同我说……日后定会好好待我,绝不纳妾呢。”
她刻意将“日日亲手煲汤”、“绝不纳妾”这几个字咬得极重。
沈蓉本就嫉妒得发狂,一听这话,尤其是“绝不纳妾”和母亲“日日煲汤”的对比,更是刺激得她双目赤红,最后一丝理智也绷断了!她猛地上前一步,指着沈烟霖的鼻子骂道:
“沈烟霖!你这个贱人!你敢嘲讽我?!娘现在对你好,不过是可怜你,补偿你罢了!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爹仕途上的一颗棋子,一个用来拉拢李家的筹码!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娘早就跟我保证了,日后定会让我嫁入更高的门第,做风风光光的正头夫人!到时候,你别跪着来羡慕我!”
这番话恶毒至极,彻底撕碎了姐妹间最后一点虚伪的温情。
杏梅低声喝到:“二小姐注意言辞!”
沈烟霖摆摆手让杏梅退下,杏梅担心的看了一眼自己主子,退下了。
沈烟霖被戳到痛处,听到自己只是“筹码”,脸色苍白,一直以来被沈蓉压制的委屈、愤恨在此刻轰然爆发!她猛地站起身,不管不顾地尖声回骂:
“我唤你一声姐姐,你以为我怕你了!不过是个被爹娘宠坏、目中无人的蠢货!你以为谁都想跟你争跟你抢吗?!”
怒火攻心之下,沈烟霖扬手就朝着沈蓉那张娇艳的脸扇了过去!
沈蓉自幼被娇宠着长大,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何曾被人动过一根手指头?她也是个一点就着的性子,见沈烟霖竟敢动手,惊怒交加,下意识地侧头躲过那巴掌,随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着沈烟霖推去!
“你敢打我?!滚开!”
沈烟霖猝不及防,被她这么狠狠一推,脚下高跟鞋一崴,惊呼一声,整个人向后倒去——她的身后,正是通往楼下庭院的石阶!
“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伴随着沉重的滚落声响起。
沈烟霖一个趔趄从七八级高的石阶上滚落,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身下刺目的鲜红迅速蔓延开来,染红了她鹅黄色的裙裾。
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发出微弱痛苦的呻吟。
沈蓉站在台阶上,看着楼下妹妹身下那滩迅速扩大的血迹,整个人都吓傻了,脸色惨白如纸。她怎会出血 难不成…
闯大祸了!
极致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怎么办?怎么办?!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是她推的!
恐惧蔓延至心底,沈蓉再也顾不上去看沈烟霖是死是活,甚至连呼救都忘了喊,转身就像见了鬼一样,提着裙子,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将妹妹痛苦的呻吟彻底抛在了身后。
丫鬟杏梅听到那声凄厉的惨叫和重物滚落的闷响,心知不妙,慌忙从厢房跑出。当她绕过廊柱,看清庭院中的景象时,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自家小姐沈烟霖瘫倒在冰冷的石阶下,蜷缩着身体,脸色惨白如纸,身下那一大滩刺目的鲜红还在不断蔓延,染红了她鹅黄色的裙摆,触目惊心!
杏梅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二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这个贴身丫鬟定然活不成了!
夫人千叮万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小姐有孕的事……她不敢提“小产”二字,慌乱之下,她想起距离此处最近的,是大小姐沈明乐的明乐苑。她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转身就没命地朝着明乐苑跑去。
明乐苑内
沈明乐正伏在案几上小憩,被窗外急促的呼喊和脚步声骤然惊醒。
“大小姐!大小姐!不好了!三小姐……三小姐她出事了!”杏梅冲进院内,带着哭腔喊道,因极度恐惧而语无伦次。
沈明乐瞬间睡意全无,眉头紧蹙。虽不知具体何事,但杏梅这般惊慌失措,定非小事。她立刻起身,沉声追问:“三妹现在何处?快带我去!”
杏梅一路引着沈明乐小跑而至。当看到沈烟霖倒在血泊中、气息微弱的模样,饶是沈明乐心志坚定,也不由得心头一凛。那血量,绝非寻常摔伤!
她迅速冷静下来,立刻对紧随其后的春桃吩咐:“春桃,快去请我娘过来!要快!” 随即又对果丹道:“果丹,你去禀报二夫人、老夫人和侯爷,就说三小姐不慎摔伤,情况危急!”
寒云兮来得极快,她甚至来不及多问,一眼看到地上的沈烟霖和那大滩血迹,行医多年的经验让她瞬间明白了大半。她脸色一变,二话不说,立刻上前蹲下,指尖迅速搭上沈烟霖的腕脉,同时检查她的瞳孔和生命体征。
“失血过多,情况危急,需立刻救治!” 寒云兮声音冷静果断,指挥着随后赶来的粗使婆子,“小心抬起来,送回她房间,动作要轻稳!”
另一边,果丹的通知让整个沈府后宅炸开了锅。方晚舟、沈原以及沈老夫人皆大惊失色,匆忙赶到沈烟霖的院落。
当他们踏入房间时,只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以及躺在床上面无人色、昏迷不醒的沈烟霖。寒云兮刚刚完成紧急施针,稳住沈烟霖的心脉,正在净手。
“云兮,烟霖她……她怎么样了?” 方晚舟扑到床前,声音颤抖,心中那可怕的预感几乎让她窒息。
寒云兮转过身,目光平静却带着医者的严肃,她看向方晚舟,直接问道:“二嫂,烟霖腹中胎儿已有一月有余,此事,你可知情?”
此言一出,如同惊雷炸响!
“什么?!”
“身孕?!”
沈老夫人和沈原同时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滔天的怒火!沈家未出阁的女儿,竟在婚前有了身孕?!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这……这……” 方晚舟被问得哑口无言,脸色煞白,承认不是,不承认也不是,支吾着无法回答,只能急切地追问:“烟霖到底怎么样了?孩子……孩子能不能保住?”
寒云兮看着她的反应,心中已然明了。她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带着一丝惋惜,却更显冰冷现实:“命,是保住了。但胎儿……已然小产。而且,她此次摔伤极重,胞宫受损严重,寒气侵体,今后……怕是再难有孕了。”
“再难有孕……”
这四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狠狠剜在方晚舟心上!她所有的指望,所有的算计,在这一刻彻底化为泡影!她眼前一黑,喉头一甜,连一声都没能发出,便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昏死了过去。
房间内顿时乱作一团。沈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昏倒的方晚舟和床上的沈烟霖,想说些什么,却最终化作一声怒吼:“孽障!都是孽障!!”
沈老夫人更是气得眼前发黑,被钱嬷嬷连忙扶住。
沈原的怒火正无处发泄,猛地转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杏梅,厉声喝道:“你这贱婢!是怎么伺候主子的?!连个人都看不住,要你何用!来人!将这失职的奴才拖出去,乱棍打死!”
杏梅一听要被打死,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不住地磕头求饶:“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啊!不关奴婢的事啊!当时……当时三小姐在廊下碰到了二小姐,两人不知怎的发生了争执,三小姐便让奴婢先行回避……奴婢不敢违抗,只好退远了些。等……等奴婢听到惨叫声赶过去时,三小姐就已经……就已经从台阶上摔下来,变成这样了!奴婢真的不知详情啊!”
沈原听完,额头青筋暴起,几乎要裂开,他猛地攥紧拳头,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沈、蓉、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沈蓉当然不会主动出现,此刻只怕正缩在自己的院内,惶惶不可终日。
端坐上首的老夫人脸色铁青,手中的佛珠被她捏得咯吱作响,显然已是怒极。她浑浊的眼中寒光一闪,沉声道:“钱嬷嬷!去把那个混账东西给我带过来!立刻!”
“是,老夫人。”钱嬷嬷领命,立刻带着两个粗壮的婆子去了。
不多时,沈蓉便被半请半押地带了过来。她一进屋子,看到满屋子人以及躺在床上生死不知的沈烟霖,还有父亲和祖母那山雨欲来的脸色,腿一软,“扑通”一声就跪下了,声音带着哭腔和掩饰不住的慌乱:“祖母,爹……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烟霖不是我推的!是……是……”
她的目光慌乱地扫视,最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猛地抬手指向一直静立旁观的沈明乐,尖声道:“是沈明乐!对!是她推的!我看到的!就是她!”
“你血口喷人!” 寒云兮闻言,立刻上前一步将女儿护在身后,平日里温婉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声音冷冽如冰,“二小姐!方才杏梅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是你与烟霖发生争执,为何要凭空污蔑我乐儿?她与烟霖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此毒手?!你倒是说出个道理来!”
沈明乐被母亲护在身后,自始至终都平静地看着沈蓉表演,眼神无波无澜,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直到沈蓉的目光与她对上,看到她眼中那洞悉一切的清明与嘲讽时,沈蓉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神躲闪,再也说不出狡辩的话来。
“混账!混账东西!” 沈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沈蓉,怒骂道,“事实摆在眼前,你还敢攀诬他人!我沈原怎么会生出你这样心肠歹毒、谎话连篇的女儿!” 盛怒之下,他扬起手,狠狠地扇了沈蓉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沈蓉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指印。
“滚回你的屋里去反省!没有我的允许,这辈子都别想出来了!” 沈原怒吼道。
沈蓉被打得眼冒金星,又被父亲如此严厉地斥责和禁足,巨大的委屈、愤怒和嫉恨让她彻底失去了理智,她捂着脸,失声尖叫起来:“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我!是那个贱人先嘲讽我!她还敢动手打我!她没摔死都是她的福分!我没错!”
“岂有此理!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悔改,还敢狡辩!” 沈原见她如此冥顽不灵,更是气得七窍生烟,“滚!现在立刻给我滚回去!滚到祠堂跪到五日,不准吃饭!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父亲掌掴、斥骂、禁足还罚饭,沈蓉只觉得所有的脸面都被踩在了地上。她再也待不下去,怨毒地瞪了沈明乐一眼,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沈原看着这一屋子的狼藉与不堪,女儿躺在床上面无血色,妻子昏厥刚醒,另一个女儿则心思歹毒、谎话连篇……他只觉得一股深深的无力与厌烦涌上心头,连多看沈烟霖一眼都不愿,仿佛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人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竟是头也不回,拂袖而去,将这一摊烂泥彻底甩在了身后。
而老夫人也早已被钱嬷嬷扶着去房间休息了。
在寒云兮的救治下,沈烟霖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丝血气,呼吸也平稳了许多,只是依旧昏迷不醒,仿佛沉睡在一个不愿醒来的噩梦里。方晚舟此刻也悠悠转醒,意识回笼的瞬间,巨大的悲痛与恐慌再次将她淹没。
她扑到女儿床前,看着沈烟霖毫无生气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她强撑着精神,厉声唤来杏梅,让她将事发时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又重复了一遍。
听着杏梅颤抖的叙述,尤其是听到沈烟霖如何“滋润”、如何提及李榭“绝不纳妾”来刺激沈蓉,方晚舟的心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一边是躺在床上、终身残疾、婚事前途未卜的二女儿,一边是被她娇宠长大、如今闯下大祸却依旧让她牵挂的大女儿。
听完这一切,她对沈蓉的愧疚远远超过了愤怒。她觉得自己这几日确实忽略了蓉儿,才让她积怨至此,酿成大错。
她定了定神,对杏梅冷声道:“看好三小姐!若是她再出半点差池,你也不必活着了!” 语气中的狠厉让杏梅浑身一颤,连连磕头保证。
方晚舟转身便匆匆离开了房间,径直朝着沈蓉的院子走去。
房间内
此时已是狼藉一片。名贵的瓷器碎片、撕碎的绫罗绸缎铺了满地,几个小丫鬟跪在角落,脸上带着新鲜的巴掌印,瑟瑟发抖,显然刚承受过沈蓉的怒火。
沈蓉自己也发髻散乱,衣衫不整,胸口剧烈起伏着,眼中是未散的疯狂与怨恨,正准备将手边最后一个白玉花瓶也砸出去。
“蓉儿!” 方晚舟快步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心痛如绞,连忙上前,一把将状若疯魔的女儿紧紧搂在怀里,“我苦命的蓉儿!是娘不好,是娘这几天忽略你了……你……你可恨娘?”
感受到母亲熟悉的怀抱和带着哭腔的安抚,沈蓉一直紧绷的、被愤怒和恐惧充斥的神经瞬间断裂,她再也抑制不住,“哇”的一声,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在方晚舟怀里放声大哭起来,所有的怨恨、恐惧、不甘都化作了滚烫的眼泪,浸湿了方晚舟的衣襟。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哭,但这哭声,却比任何言语都更让方晚舟心痛。
夜色渐沉,墨色的天幕笼罩着黑砖白瓦、气势森然的玄静王府。书房内,简灼正漫不经心地听着萧澈眉飞色舞地讲着京中趣闻,欧阳墨沉稳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王爷,有消息。”欧阳墨声音不高,却让室内一静,“沈家三小姐沈烟霖,今日在府中小产了。”
“噗——!”萧澈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呛得连连咳嗽,脸上满是难以置信,“小……小产?!她不是明日才出嫁吗?!”
连简灼执棋的手也微微一顿,抬起凤眸,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讶异。
欧阳墨面无表情,言简意赅地将沈蓉与沈烟霖争执、推搡致其滚落楼梯、试图嫁祸沈明乐未果、最终被禁足受罚的经过叙述了一遍。
萧澈听完,愣了片刻,随即拍着大腿狂笑起来,笑得几乎喘不过气:“哈哈哈!这沈家二房……真是每次都能给我整出点新花样!姐妹相残,婚前小产,栽赃嫁祸……哈哈哈!比那戏台子上演的还精彩!”
简灼没有笑,只是指尖的黑棋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眼中掠过一丝算计的光芒,语气平淡无波:“李家,此刻应当还不知情吧?”
欧阳墨颔首:“消息被沈家强行压下了,李家应未知晓。”
简灼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忽然站起身,什么也没说,径自朝外走去,将仍在狂笑的萧澈和静立的欧阳墨直接晾在了书房里。
“哎?你去哪儿啊?”萧澈冲着门口喊,却只得到一个远去的背影,他只好又缠住欧阳墨,“诶诶诶,快,再跟我说说细节,那沈家姐妹是怎么打起来的?……”
明乐苑外
沈明乐刚沐浴完毕,正准备歇下,便听见几声不轻不重的叩门声。她以为是丫鬟,起身开门,门外站着的,却是那个她最不想见到的人——简灼。
她脸色一沉,下意识就想把门关上。简灼却似乎早有预料,长臂一伸,轻而易举地抵住了门板,随即堂而皇之地侧身挤了进来,反客为主地在桌边坐下,仿佛进了自己家一般自然。
“你来做什么?”沈明乐语气不善。
简灼自顾自地拎起茶壶,发现是空的,又嫌弃地放下,这才抬眸看她,语气听不出情绪:“你三妹,小产了?”
沈明乐心中微凛,暗道他消息果然灵通,面上却不动声色:“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殿下。”
“李家,还不知道吧?”他像是确认般又问。
沈明乐点头。
“本王可以帮你,”简灼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锁住她,“用点‘特殊’的手段,让李家‘自然而然’地知道这件事。”
沈明乐蹙眉:“殿下打算如何帮?又为何要帮我?”
简灼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我那位好王叔,处心积虑地想让他手下的李家与沈家二房联姻,巩固势力。本王身为皇侄,自然要……‘帮’他检验一下,这联盟是否足够牢固。这个理由,足够吗?”
沈明乐沉吟片刻,知道他所言非虚,此举确实能重创二房和豫亲王的算计,于她有利。“好。”
见她答应,简灼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商人般的算计:“但是,沈小姐,天下可没有白吃的午餐。本王出手,你总得付出点……代价吧?”
不等沈明乐想好如何回应,他便自顾自地接了下去,目光落在她之前放在绣篮里未完成的针线上,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讨论天气:
“这样吧,看你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就绣个荷包给本王吧,样式随便,本王不挑剔。”他站起身,仿佛这事已经板上钉钉,不容反驳,“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如来时一般突兀地离开了,只留下微微晃动的门扉和一个被他这莫名其妙的要求搞得怔在原地的沈明乐。
半晌,沈明乐才回过神来,看着那空荡荡的门口,想起他那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几分荒谬感涌上心头,她忍不住低声骂了一句:
“……真有病!”
隔日,沈府门前。
清晨的宁静被一阵急促如擂鼓般的砸门声和污言秽语的怒骂彻底粉碎。
“开门!沈原你个老匹夫,给老子滚出来!”
“沈家养的好女儿!婚前失贞,珠胎暗结,简直不知廉耻!”
“拿个破烂货色糊弄我们李家,当我们是收破烂的吗?!沈家还要不要脸!”
李府来的不是寻常仆役,而是李榭的叔父,在兵部任职、素以脾气火爆著称的李崇武,他带着十几个膀大腰圆、满脸横气的家丁,直接将镇北侯府的大门围住,唾沫横飞,骂声震天,引得左邻右舍纷纷探头张望,指指点点。
慈安堂内
沈原正为昨日家中丑事焦头烂额,闻听前院喧哗,本就难看的脸色瞬间铁青。他强压怒火来到前厅,听到门外的叫骂内容,心中更是惊怒交加——李家怎么会知道?! 他明明已经下令封锁消息!
他硬着头皮走到门前,试图安抚:“李兄,何事如此动怒?还请入内说话,莫要惊扰了邻里……”
“入内说话?我呸!”李崇武一口浓痰啐在沈府门前的石狮子上,指着沈原的鼻子骂道,“沈原!少跟老子来这套!你们沈家干出这等下作事,还想藏着掖着?把我李家当猴耍吗?!今日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李家跟你们没完!”
沈峥与寒云兮也被惊动,带着沈明乐来到前院。沈峥将妻女护在身后,浓眉紧锁,面色沉凝。寒云兮眼神锐利,冷冷地看着门外叫嚣的李家人。
沈明乐站在父母身后,听着门外的怒骂,心中亦是微惊。她没想到,简灼的效率如此之高,动作这般迅猛,隔日便将这脓疮彻底捅破。
门外的李崇武见沈原还想搪塞,怒火更炽,声音拔得更高,几乎是在咆哮:“沈原!少废话!把沈烟霖那个不守妇道的贱人交出来!这种伤风败俗、辱没门楣的东西,留着她也是祸害!今日我们李家就要替天行道,清理门户,当场将她打死!你若敢包庇,我们立刻就去敲登闻鼓,请皇上圣裁,看看你沈家是如何教女的!”
“打死”二字如同惊雷,炸得沈原头皮发麻。去见皇上?那沈家的脸面,他沈原的仕途,就真的全完了!在巨大的压力和恐慌之下,那点本就微薄的父女之情瞬间荡然无存。他脸色变幻数次,最终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对着身后心腹厉声道:“去!把……把三小姐‘请’出来!”
“老爷!”有嬷嬷不忍,试图劝阻。
“快去!”沈原怒吼,此刻他只想尽快平息李家的怒火,保住沈家和他自己的官声。
不多时,两名粗壮的婆子半拖半架着将沈烟霖带了出来。她昨日刚经历小产失血,又挨了寒云兮的银针药石,本就虚弱不堪,此刻更是面无人色,浑身瘫软如泥,几乎是被拖着来到门前。刺目的阳光让她不适地眯起眼,看到门外凶神恶煞的李家人和面色冰冷的父亲,她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与绝望。
李崇武一看到沈烟霖这副模样,更是确信了消息不假,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二话不说,大步上前,抡圆了胳膊,照着沈烟霖苍白瘦削的脸,用尽全身力气——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清脆狠厉,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沈烟霖被打得头猛地一偏,一缕鲜血瞬间从嘴角溢出,本就虚弱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如同断了线的木偶般,软软地瘫倒在地,连一声痛呼都未能完整发出,只能发出细微痛苦的呜咽。
“贱人!脏了我李家的门楣!”李崇武嫌恶地甩了甩手,仿佛碰到了什么污秽之物,对着身后家丁一挥手,“带走!”
如狼似虎的李府家丁立刻上前,毫不怜香惜玉地,一人一边架起奄奄一息的沈烟霖,如同拖拽一件破旧的行李,粗暴地将其拖离了沈府大门。
沈烟霖鹅黄色的衣裙在粗糙的地面上摩擦,留下淡淡的拖痕,她涣散的目光最后望了一眼那冰冷的朱漆大门和门前冷漠的父亲,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
沈原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带走,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疲惫又厌烦地闭上了眼。
李家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一阵狂风骤雨,留下满地狼藉与难以洗刷的耻辱。围观的众人唏嘘不已,看向沈府的目光充满了复杂的意味。
沈峥重重叹了口气,寒云兮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对二房自作自受的冷漠。
沈明乐站在父母身后,安静地看着沈烟霖被拖走的方向。这就是算计与争斗的下场,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沈烟霖被带回了李家,是生是死,是遭受更多的折辱还是被悄无声息地处置,无人知晓,也无人再敢过问。她就像一颗被用尽后无情抛弃的棋子,消失在了高门深宅的阴影里。沈府的门前,暂时恢复了平静,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耻辱与压抑,却久久不散。
李家消息传得极快,不用半日,满城都知道了沈家三小姐珠胎暗结,给李榭戴了“绿帽子”,当然也包括这一切的主导者——豫亲王。
豫亲王府,书房内。
豫亲王斜靠在铺着白虎皮的太师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木扶手,闭目假寐。书房内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潜藏的躁动。
忽然,一名侍卫步履匆匆地入内,单膝跪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禀王爷,沈家……沈家三小姐沈烟霖,昨日在府中小产……今日,李家不知从何得知了消息,已带人上门闹了一场,将……将沈三小姐强行带走了!场面甚是难堪。”
豫亲王猛地睁开眼,眼中睡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阴鸷与浓浓的不悦。他坐直身体,声音冷沉:“小产?!就在大婚前一天?!荒唐!沈原这个废物,连后宅和女儿都管不好,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精心布局,将沈家二房与李家捆绑,本是为了巩固自己在工部和言路上的势力,如今却被这突如其来的丑闻打了个措手不及,这让他如何不怒?
这时,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心腹谋士上前一步,正是安国公世子——顾朝,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精光。他拱手道:“王爷息怒。经此一事,李家蒙受奇耻大辱,虽不敢明面上怨恨王爷,但心中嫌隙已生,日后恐怕……难再如臂指使了。”
豫亲王冷哼一声,他也深知此理,烦躁地揉了揉眉心:“本王岂会不知?只是这步棋已然废了!爱卿以为,如今该如何挽回局面?”
顾朝顿了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沈明乐那张清丽绝俗、却又带着疏离的脸庞。他压下心头那点隐秘的悸动与势在必得,唇角扬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算计笑容:
“王爷,李家既已不可大用,弃之亦不可惜。不过,臣倒有一计,或可弥补,甚至……能为我们带来更大的助力。”
“哦?”豫亲王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顾朝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语气却带着蛊惑:“沈家嫡长女,沈明乐。其父乃是手握北境重兵的镇北侯沈峥,在军中威望极高。若能将其拉拢,其价值,远非一个李家甚至沈原可比。”
他见豫亲王眼中闪过意动,却又带着疑虑,便继续道:“自然,镇北侯是块硬骨头,直接拉拢恐难成功。但……或许可以从这位沈大小姐身上着手。听闻沈小姐才貌双全,风华正茂,正是……求娶的好时机。若能结成秦晋之好,何愁镇北侯不为王爷所用?”
豫亲王是何等人物,立刻便听出了顾朝的弦外之音——他是想让自己出面,促成他与沈明乐的婚事,以此捆绑镇北侯府。他沉吟片刻,权衡利弊。沈明乐如今名声大噪,其父又刚立大功归来,若能借此联姻,确实是一步妙棋,足以抵消失去李家的损失,甚至大有裨益。
“可。”豫亲王终于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此事,本王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向皇兄说明,为你请旨赐婚。”
顾朝心中一定,面上依旧保持着恭谨,深深一揖:“臣,谢王爷成全!”
低下头时,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抹志在必得的光芒。
沈明乐,这一世,你注定还是要回到我的身边。无论你用何种方式挣脱,命运的丝线,终究会再次将你牵引至我掌心。
夜色将至,烛火摇曳,映照着沈明乐沉静的侧脸。她端坐于绣架前,指尖捏着细小的银针,正专注地完成荷包上最后几针缠枝莲纹。那荷包用的是月白软缎,配色清雅,针脚细密匀称,看得出花费了不少心思。
丫鬟果丹端着宵夜进来,瞧见她手上的动作,忍不住赞道:“小姐,这荷包绣得真灵巧!您这是要送人吗?”
沈明乐恰好落下最后一针,轻轻咬断丝线,揉了揉略显疲惫的眉心,将完成的荷包放在桌上,语气平淡无波:“嗯。一位朋友帮了我,权当谢礼。”
果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姐手真巧呢,那位朋友定会喜欢的。”她话音刚落,沈明乐眼角的余光便瞥见窗外似乎有人影极快地一闪而过。
她心下一动,面上却不露分毫,对果丹道:“好了,我这里不用伺候了。你去打些热水来,我稍后沐浴。”
“是,小姐。”果丹不疑有他,放下宵夜便退了出去。
房门甫一合上,沈明乐便起身走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隙。几乎是同时,一道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带进一丝夜风的微凉,正是玄静王简灼。
沈明乐似乎早已料到是他,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是转身拿起桌上那个崭新的荷包,递到他面前,语气疏离:“答应你的,拿走吧。若没有其他事,殿下请回。”
简灼却不接,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她,唇角噙着惯有的玩味笑意:“怎么每次见面,沈小姐都这般着急赶人?本王这次来,可是好心给你送个消息的。”
“什么消息?”沈明乐蹙眉。
简灼这才慢悠悠地接过荷包,指尖摩挲着上面细密的绣纹,瞥了一眼,语气听不出褒贬:“绣工尚可。”他将荷包随意纳入袖中,这才抬眸,目光锐利地看向她,“豫亲王那边,有动作了。”
沈明乐眸光一凝,心中瞬间转过数个念头,语气却依旧平静:“闹出这般大的丑闻,他若还无动于衷,反倒奇怪了。他打算彻底放弃李家了吧?”
“不止。”简灼向前一步,拉近了些距离,低头看着她,笑得意味深长,“他还想……做个顺水人情,给你牵条红线。”
牵红线?沈明乐眉头皱得更紧,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简灼欣赏着她脸上细微的变化,不紧不慢地吐出后续:“他准备向本王那皇伯父进言,促成你和安国公世子顾朝的婚事。”
“什么?!”沈明乐浑身一震,猛地抬头,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让她措手不及,几乎是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不行!绝对不行!”
简灼将她这激烈的反应尽收眼底,凤眸中审视的意味更浓,他微微挑眉,语气带着探究:“沈小姐为何如此慌张?那顾朝,虽说比本王是差了些,但在京中也算得上是风流倜傥、家世显赫的青年才俊。莫非……沈小姐不喜顾朝?”
沈明乐心中惊涛骇浪,她深知眼前这个男人洞察力惊人,与其遮遮掩掩,不如半真半假。她压下翻涌的情绪,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是。若我说,我见到他第一眼,便觉得此人虚伪造作,令人作呕,甚至……心生将其千刀万剐之念,殿下会信吗?”
简灼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笑意,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沈明乐深吸一口气,继续道,这次语气更为冷静,点出了核心利害:“况且,殿下应当明白,这绝非简单的儿女婚事。我身后是家父镇北侯,家父身后是北境兵权。若陛下当真应允赐婚,豫亲王便等于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军方支持。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真聪明,不愧是才试魁首。”简灼抚掌,语气带着赞赏,却更似一种危险的诱惑,“那么,想让本王帮你吗?搅黄这桩婚事,对本王而言,并非难事。只不过,这次你需要……”
“不必了。”沈明乐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眼神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与坚定,“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解决。不劳殿下费心。”
简灼被她这毫不犹豫的拒绝弄得一怔,随即挑眉,眼底兴味更浓:“哦?本王拭目以待。”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决绝的模样刻入脑中,不再多言,身形一晃,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房间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果丹提着热水进来,打破了房间的沉寂:“小姐,水已经备好了,可以沐浴了。”
沈明乐微微颔首。
待她更衣完毕,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氤氲的热气似乎也带走了部分紧绷的神经,心中的沉重顾虑消散了大半。她闭上眼,任由思绪沉浮。
果丹在一旁一边添热水,一边忍不住低声嘟囔:“三小姐如今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二小姐和二夫人倒好,像个没事人一样,不闻不问,这也太……太冷漠了。”她语气里带着不忿,也为沈烟霖感到一丝悲凉。
沈明乐并未接话,仿佛没有听见。她脑海中浮现的,是沈蓉看向顾朝时那毫不掩饰的、带着占有欲的痴迷目光。
一个清晰而大胆的计划,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的思绪。
沈蓉不是痴恋顾朝吗?
不是嫉恨任何可能接近顾朝的人吗?
不是正被禁足,满腹怨气无处发泄吗?
沈明乐紧闭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紧皱的眉头彻底舒展开,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笃定的弧度。
这个念头一旦形成,便迅速变得清晰、完整。借沈蓉这把最锋利的“刀”,去斩断顾朝和豫亲王的算计,既能让沈蓉“得偿所愿”,又能将二房和豫亲王阵营的水彻底搅浑,甚至可能引发他们内部的矛盾。
一石三鸟。
她缓缓从水中站起身,水珠顺着光滑的肌肤滚落。“果丹,更衣。”
穿好寝衣,沈明乐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并未立刻动笔。她需要一封措辞巧妙、既能点燃沈蓉的妒火,又能将自己完全摘出去的信。或者……未必需要她亲自写信。只需让某些“风声”,恰到好处地、 “意外”地传入被禁足的沈蓉耳中。
比如,让一个看似无心的小丫鬟,在藕花苑附近“悄悄”议论,说豫亲王有意为顾世子和大小姐牵线,陛下很可能不日就要下旨赐婚了……
以沈蓉的心性和此刻的状态,听到这样的消息,会作何反应?
沈明乐几乎能想象到那场面。被禁足的愤怒,对顾朝的占有欲,以及对她的嫉恨,会如同油井般在沈蓉心里轰然爆发。一个被嫉妒冲昏头脑、又急于摆脱困境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至于她会落得什么下场……沈明乐眼中没有任何怜悯。路是她自己选的,孽是她自己作的。既然她敢推沈烟霖下楼梯,敢嫁祸自己,那么,就该有承担一切后果的觉悟。
想到这里,沈明乐心中一片冷然。她吹熄了烛火,在黑暗中躺下。
明日,便让这“好消息”,乘风而去,飘进那该听到的人耳朵里吧。她倒要看看,这场由她亲手点燃的、由沈蓉主演的好戏,会如何上演。
这一次,她要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