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水断栩转首,几近一瞬,她便跌进那破碎中。
“想……想家……”
她并未即刻回应祝见粼的问询,非是不愿回答,而是一时愕然。
正所谓,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注1】
她如今同孤家寡人无异,不过是随风飘零,若风来,那她便被吹至绽翩,或是山雨,或是堇字。
可如今,怎么风不来。
也许,无家可归之人,在何处皆是归宿。
水断栩唇瓣翕张,若是继而言谈此事,她难免要含糊其辞来掩盖。
若是如实相告,于他们之间而言,太过庄重了些。
他们不该是谈及此事的关系。
水断栩或许独自熬过许许多多这样的夜晚,许许多多中,许是只有其一会与玉盘倾诉。
她非是会将心事诉说之人,故,她言及其他,试图用此逃避现状。
“不知表兄可有听过一则故事,即《盗亦有道》?做大盗呢,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缺一不可。”【注2】
“怪哉怪哉,为大盗者,本身便在破坏‘道’,但却有自身的‘道’。”
“从前听闻不解,可是眼下倒是明了。”
水断栩此言并非空穴来风,她正要言及盗亦有道,来引出金当鹊一事,按原先计想,祝见粼此时应当听出言外之意了。
可他只转首垂眸,不出一言。
许是她退避三舍的模样令人无法忽视,她见祝见粼唇瓣翕张,显而易见是欲言又止。
水断栩局促地将头转至一旁,她颇为不自在地绞着手指,忽而觉得,天上明月洒下的月辉灼人。
“嗯?”
指尖猝然被温凉的指腹勾住,力道虽轻,但有不容抗拒的执着,水断栩只怔然地望着,望着那交缠的指尖。
“妹妹言外之意是,金当鹊一事还存蹊跷,绝无表面简单?”
“既是如此,那我们便合力,令这事情显出全貌,如何?”
水断栩闻言,事态按自己计想推移,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只是……说话便说话,缘何要如此?
可祝见粼的下一句话,才是着实令她不知所措。
“妹妹可还记得自己醉酒所言?”
“妹妹勿要说自己醉了记不清,妹妹醉了,可我没醉。”
这一番话携着明晃晃的意图,今日她若回想不起醉酒所言,怕是局面愈加不可收拾。
指腹传来滚烫的暖意,几近是燥热,炎节已逝,定非是天时所致,至于心中那熊熊燃烧的一团火是因何,谜底怕是呼之欲出。
自己到底说了什么呢……她左思右想,心中掠过数个极坏的结果。
若是将女扮男装秘密道出……不,绝无可能,水断栩相信自己,相信任何状态下的自己,纵使醉酒神志不清,她亦不会成了如此莽撞之人。
那又是何?
“你……可唤我的小字,妟妟。”
记忆倏然如潮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水断栩醉时所言,统统还与她自己。
“表兄,我忆起了,我说,你可唤我的小字,妟妟。”
“表兄,纵使我当时神志不清,可话是作数的,你可唤我妟妟,从今往后……皆是可以。”
水断栩念着,不过一个称呼罢了,左右不会生出些什么事端,可言及最后,气韵似是变得异样起来。
从今往后……
永永远远地唤她妟妟?
倒是成了软语温存,竟意惹情牵起来。
她不自主地胡思乱想,欲绞着手指,却只是和他的指腹愈发纠缠起来。
她稍稍抬眼,跌进了祝见粼含笑的双眸,足以切切实实感知到眼前人的愉悦,而水断栩,心中不知何处竟随之荡漾起来。
她见他唇瓣翕张,吐言道。
“从今以后,你可唤我的名,沄瞻。”
“是见水澄澈之意,眼下便是……月清如许,澄水如眸,澄波映月。”
水断栩只觉脑袋嗡鸣,见水方知澄澈意?澄水如眸?那她此刻双眸中映出的人影,不正是他祝见粼吗?
四目相对间,他粲然一笑,水断栩总觉得,那双亮晶晶的双眸中,有她的一席之地。
从今往后,即为永永远远,她藏匿起一个秘密,不欲将其公之于众。
她早就知晓了。
话虽如此,可水断栩仍旧轻唤着:“祝沄瞻。”
回应她的亦是极为轻微的一声。
“妟妟。”
此声不仅轻微,还足以听出克制,只见祝见粼声音颇为嘶哑,解释道。
“表妹宽心,此称呼我仅会在四下无人时提及,毕竟,若如此孟浪唤妹妹的小字,有损妹妹清誉。”
“表兄宽心,我亦是如此,此称呼,便权当我们之间的暗号了,如何?”
水断栩只付之一笑,随即伸出手,原意是以合掌来建立诺言。
手掌悬于空中,此举祝见粼自是能领会其意,遂他亦抬手,与之手掌贴合。
月辉下,不仅有心为之荡漾,不仅有心动不息,还有紧紧贴合的手掌,还有逐渐靠近的两颗心。
风过处,二人已商榷好,即何时动身去往不枯山,可今夜似是极为漫长,水断栩只得佯装漫不经心地四处张望,分明四周一片荒败,无甚可看。
“谦谦君子,卑以自牧【注3】,父亲常常如此教导我。”
气韵正陷入沉寂时,祝见粼忽而出言,引去了她的眸光,不知是何种力量所致,她只静候下文。
“君子是应当谦逊不假,可若因此失了勇气,便得不偿失了,既有勇气,便不应使其湮灭。”
水断栩听出其言外之意,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此言非是要提及儿时经受的规训,而是在言及自己。
“妹妹,你不仅具有勇气,你果断、谋定而后动、坚韧、沉着……与你相处时日虽不长,可我足以瞧出你身上诸多品质,可妹妹,你似是不知晓自己有多勇气之人,妹妹既能应下自己不清醒所言,那……”
许是意识到自己过于真情流露,祝见粼适时止住了话头,可话既说出,断无收回之道理。
他真心实意的夸赞响彻在天地间,同时响在水断栩耳畔。
二人指尖早已不再相互纠缠,可指尖仍有余温,借着这余温,水断栩思忖着,自己果真是如此之人吗?
从前在水家,阿爹阿娘吝啬于予她夸奖,往往是,阿兄得了夸赞,顺势施舍她一句。
按常理,经此气韵的日积月累熏陶,水断栩该是个渴求被旁人肯定、于自我认识不清晰之人。
可,水断栩不按常理。
她清楚地知晓自己从爹娘处获得不了,那便不要他们来赞许自己,阿兄、玉盘、乃至自己……都是她水断栩的良师益友。
从前她肯将信任交予旁人时,并非是对人退避三舍之人,许是经受了许多背叛,令她难以再阔步走向一人。
遇见祝见粼后,不知为何,更甚了,初识时,是她硬要刨根问底,而祝见粼避之不及,可如今,倒是完完全全颠倒了。
或许……是什么蛊术所致?
水断栩在沉思时,祝见粼亦懊恼着自己的孟浪。
怎么就……怎么就把心里话宣之于口了?即便这些话仅仅是沧海一粟,相较于他欲对水断栩的所有话,真是落入沧海寻觅不见其踪影。
他亦未有说错,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祝见粼未有赞许她昳丽,未有赞许她温良,这些品质有心之人皆能看出,言及这些,倒显得他们并非亲近。
而且,他私以为,水断栩耳畔定是常常闻此言,若自己再多赘述,倒显得多余了。
可是……他转念一想,与人初识时,何人不是见容貌?何来有人一相识,便窥得他人的灵魂?
纵使水断栩亦听过千遍万遍,可他还是要不厌其烦再说一遍。
既决意好了,祝见粼便启齿道。
“而且……妹妹生得昳丽,好看极了……”
说罢,祝见粼只得忐忑不安地观察着她的神色,是否蹙眉,是否不悦,他欲从细致处来揣测水断栩的内心所想。
可是,一无所获,水断栩只垂首。
良久,她才开口道。
“表兄谬赞,我……并未完全是如此之人,可我亦是真心实意感激你,感激你愿意敷述我,我……昔年总被说为无趣与冷淡,我自知我確是这样,可……”
水断栩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总归将话道完,她复垂眸,感知着桴鼓蛊在身躯内活动起来。
“妹妹。”
闻言,她略有些讶异,祝见粼的语气,是极为认真的。
“众口难调,他们出言,或许是出于他们见解,或许是你未有在他们伤怀时安慰,或许是你未有主动伸以援手,人性使然罢了,可我想告诉你。”
“纵使在人流如织中,一切皆是如潮水般淡然,可是你五光十色。”
“你鲜活,生生不息,是一抹不可忽视的亮色。”
“水断栩,自是与旁人不同,旁人或许只是一抹翠色,一抹绯色,可妟妟,你熠熠生辉。”
祝见粼此番话极为诚恳,不论是言语还是神情,水断栩几近寻不到破绽来。
没有一丝一毫虚情假意。
【注1】:出自杜甫《无家别》
【注2】:出自庄子《胠箧》
【注3】:出自《周易·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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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五光十色